因此,在鄭辛仔仔細細地看了幾秒之後,他仍然能看出鄭千玉畫了什麼——他畫了一條蜿蜒的河,河的盡頭是一整片森林。
鄭千玉塗抹完最後一步,低頭摸索了一會兒,才將筆放進洗筆筒之中。因為視力實在太差,他的手和衣服都沾了顏色,那些顏色渾濁、濃重,混合在一起,仿佛昭示著鄭千玉已失去駕馭它們的魔法。
「要走了嗎?」
鄭千玉問鄭辛。
鄭辛還愣著,不知道要怎麼對鄭千玉在此時此刻畫畫這件事發表看法。因為這實在是一個極度悲哀的舉動。
他只好回答鄭千玉的問題:「嗯,馬上要走了,爸媽在樓下等你。」
鄭千玉頓了幾秒,最後道:「哥哥,等它晾乾之後,幫我收起來吧。」
收到雜物間之中,和他從小到大的畫作都放在一起。
鄭千玉的最後一點視力是在畫完這幅畫不久後消失的,仿佛就是等著他畫完這最後一筆。在某一天醒來之後,鄭千玉的視野里再也沒有那個原本已經微乎其微的通道。在他所不知道的睡夢中的某一刻起,他看不見任何了。
如此越過時間,越過生與死,越過悲哀與苦痛,想起自己畫最後一幅畫時的心情,竟然不是怨恨,憤怒,無力和傷懷。拿著畫筆時,鄭千玉竟然仍感到心的平靜,靈魂也自然而然被撫慰,因為他生來就為這件事感到快樂,鄭千玉從第一次畫畫到最後一次畫畫都那樣清楚,畫畫對他來說如此重要。它永遠都不會傷害鄭千玉,只有失去這件事本身會讓鄭千玉難過。
鄭千玉即使成為一個盲人,也是一個想要畫畫的盲人。
再次支起畫板,他跨過近四年的時間。
這張畫當然不是他和夏鵲所籌備的展覽的主體,但它是鄭千玉所想表達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鄭千玉既看不見顏料也看不見畫布,他需要有一個人幫助他從頭開始。他仔仔細細地和林靜松全盤托出他的想法,從整個展覽的主題、構思和裝置,觀眾的動線,以及他所設想的人們的想法和感覺。
然後,鄭千玉要在完全失明的狀態下畫一幅畫。
想要一種什麼樣的顏色,鄭千玉記得顏料的名字,說出來後讓林靜松幫他打開沾到畫筆上。沒有視力,鄭千玉無法調色,只能用最基礎簡單的顏色來完成它。起型已經沒有意義,畫畫的方式脫離實際,只有盲眼的鄭千玉會這樣畫了。
而落筆的位置,畫出來的輪廓是否符合鄭千玉所表述的想法,由林靜松來轉達。他並不干涉和糾正細節上的混沌的雜亂,只幫助鄭千玉大致在他想要的位置上。鄭千玉的要求並不高,和他在學生時代截然相反,只要能夠完成,就是勝利。
這樣的過程下來,鄭千玉和林靜松應該算是共創者。
畫畫是一件非常消耗體力的事情,鄭千玉畫了很久很久。從初夏到盛夏,他們將畫架立在陽台到客廳斜照的一道光影外。當林靜松工作時,鄭千玉則配音,或和夏鵲見面溝通展覽事宜,他們聯繫到一些對這個展覽感興趣的藝術家,加入協作。
這是一場無盈利的展覽,鄭千玉投入了自己所有的積蓄——他本來打算死後留給家人與愛人的一筆存款。林靜松補全了其他費用,他有非常正當的理由,因為他的名字最後也會印在參展的藝術家中間。
所有門票的收益最後都會捐贈至視障公益項目。
在堪堪進入秋季時,這場展覽在西好萊塢的一家畫廊開幕。這一天鄭千玉沒有和林靜松一起來,他前一晚和一起參展的藝術家聚在一起,完成了這場展覽最後的調整。
第二天,鄭千玉在入口等著林靜松。
林靜松對展覽的內容只知道那幅他和鄭千玉一起完成的畫。至於它掛在哪裡,以什麼形式展出,鄭千玉現在還對他保密。
這段時間他們聚少離多,鄭千玉的任務很繁重,要和所有藝術家溝通,也要儘可能向夏鵲傳遞他的想法,加深展覽每個部分的聯繫和配合。而因為沒有視力,他並不是最終驗收和見證這一切的人。
不過鄭千玉並沒有告訴林靜松他有這樣的任務,他只是很正式地邀請林靜松來,看看鄭千玉終於完成這件事情。他以前總盼望自己能出畫集、巡展,這樣的光輝人生一直畫在鄭千玉的未來藍圖之中。
就算是現在,鄭千玉也並不覺得著想法可笑,命運曾震動他的意志,但不曾更改他所走的道路。
他輕輕牽起林靜松的手,對他說:「跟緊我。」
入口垂著黑色的幕布,林靜松跟著他,一起進入。
一片黑暗。
極黑,沒有一絲光芒。
林靜松在這一秒明白鄭千玉為什麼要說跟緊他,在這樣黑的環境,幾乎寸步難行,邁出去一步,踏上地面都要小心翼翼,方向已經消失,所有的一切都像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