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無齟齬地和他們聊起往事,以「你們還記不記得……」開頭,以「想不到……」結束。分享他們那一屆集訓學生的去向,也議論那群不學無術只會搞噱頭的男生的八卦,以及薛霖和夏鵲半年前已經領證的事情。
鄭千玉露出一點驚訝的表情,隨後說:「恭喜你們。」
薛霖早就看到他的戒指,問鄭千玉:「你是不是也結婚了?」
鄭千玉摩挲戒指,頓了一下,微笑道:「還不算——就是定下來了。」
薛霖:「是不是那個……」
他永遠嘴比腦子快,夏鵲坐在一旁用胳膊碰他,提醒他不要亂說話。
鄭千玉已經心領神會,他點點頭,說:「是他。」
薛霖險些要為這樣的浪漫落淚。學藝這麼多年,亂七八糟的關係和事情實在是見了一籮筐,能談很久的戀愛,最後走向結婚的,也只有他們了。況且,他的戀愛談得比他和夏鵲都要久。
「我現在正在接觸一個新的治療項目。」鄭千玉和他們道,「現在還在前期階段,這次治療成功和失敗的可能性都有。」
他的語速並不快,像在念一個故事,即使無法左右故事的結局,他也會全心全意地體會結局到來前的每個章節,並不為這個結局而定義這個故事。
「在這之前,夏鵲,你有沒有興趣和我合作,做一場展覽?」
鄭千玉說。
「講一個關於『失明』的故事。」
第83章
如何用黑暗去講述一個故事?
鄭千玉一直在思考這件事情。
藝術最主要的載體都依賴視覺, 所以在失明的這段日子裡,鄭千玉放棄了藝術,也幾乎等於放棄了自己的一切。
他當然知道如何最大化的利用降臨在自己生命里的每一件事。從拿起畫筆以來, 鄭千玉創作過很多東西,他早早就失去有血緣的親情,也能從真正愛自己的人身上重新體會。
鄭千玉創作過的主題有親情,愛情和自然。儘管他很年輕,所畫的東西也不盡然深遠成熟,但鄭千玉曾經真摯深刻地愛著他筆下的一切,這種感情, 直到他的世界陷入黑暗之後,也從未停止。
鄭千玉也曾想過在失明之後繼續他的藝術事業,他並非無路可走, 不過是再次利用這種無光的人生來創作,以前能看見的時候也是到處採風寫生,這有何不同?
當一個人遭遇自己生命之中最殘忍的痛苦時, 他是無法將其作為一種藝術素材進行創作的。當一個人失去至親時,無論如何也無法冷靜地審視失去的瞬間, 再細細咀嚼回味這失去的痛苦。對於失去視力、再無法拿起畫筆的鄭千玉來說,亦是如此。
等到鄭千玉可以正視它的時候,已經離鄭千玉最後一次拿起畫筆的時候很久了。
鄭千玉最後一次畫畫是在自己的家裡,他的視野已經縮得很窄, 眼前的畫布像映在一面遙遠而渺小的鏡子裡,就連鏡中的景象也模糊不堪。
鄭千玉已經完全無法調色,因為視覺上的扭曲,每一次落筆都不在他預料的地方。他的手非常抖,像倒退成一個嬰孩, 抓著筆在潔白的畫布上無序地塗抹著。
在他殘存的視力之中,那已經稱不上是一幅「畫作」,而是一團凌亂的顏色,沒有美感可言。鄭千玉崇拜克里姆特,這位維也納分離派的開創者,說他掌握了色彩的魔法也不為過。鄭千玉迷戀他那絢爛、華麗的用色,更愛他每幅畫作都滿溢而出的感情,這裡面都飽含著無聲的心緒。
鄭千玉總是想著,如果他能畫得和克里姆特一樣就好了。不僅僅是技法上的醇熟和出彩,而是像他一樣能將滿腔感情付諸筆尖,讓看到的人也能體會到作者強烈的心,如果有一天,有一天他也能做到的話——
鄭千玉最後一次放下畫筆。爸爸媽媽正在樓下匆匆打包行李,鄭辛拎著鄭千玉的行李箱進入他的房間,叫著他的名字,想要問他還有沒有什麼要帶的行李。
一個小時後,他們要啟程去另一座城市診斷他的眼睛,尋求治療的方法。
鄭千玉的希望其實已經早早熄滅,他預感到失敗。
鄭辛進門看見他在畫畫,一下子噤了聲。他不知道鄭千玉為什麼在這個時候畫畫,也不知道鄭千玉還能畫一些什麼。
當他走近時,看清鄭千玉面前的畫布,上面沒有奇蹟,只有一些難辯其形的色塊。儘管如此,鄭千玉還是很小心柔和地對待顏料和畫布,並沒有因為近乎失去視力而用畫筆發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