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信說著說著,聲音又低了幾分,幾乎是用氣聲道:「聖人如今崇道,長安城怎麼能出了個肉身佛?……太子正安排了神策軍暗地裡在長安城查,到底是誰傳出的成佛的謠言。萬年縣縣衙又將這案子推給大理寺,你說,何以處之?」
舒慈心中算到,雖然百姓傳的是覺順大師肉身成佛,但這仵作驗的結果卻是覺順大師是中毒而亡,多半是遭人謀殺,大理寺這一查,怕是朝堂之上哪邊都要得罪。可她不明白,這事與她又有什麼關係?
她乾笑兩聲,老實回答道:「李大人,要讓我說,大理寺主持的正是大唐的公正,自然是要實事求是……」
李元信將她繞進了自己的話里,長嘆一口氣:「舒慈啊舒慈,所謂人在官場,身不由己,你不犯人,卻防不住人要犯你——你自己看看吧……」
他又掏出一張裝幀精美的帖子——明日天仁寺舉行覺順大師喪儀,邀舒慈參加。
***
覺順大師的喪儀遵佛家儀軌,行火化儀式,在長安城郊舉行。
天仁寺的儀式場地寬敞,不知是否因近日風聲緊張,由幾名僧人圍住把守,不接受普通信眾參觀,必須憑名帖入內。
此處環境清幽,有松柏環繞。場地正中木柴已經堆放成塔,覺順的棺槨被放置其上。四周圍繞素白玄色的棉布帷幔,繪有蓮花、祥雲、瑞獸紋樣,又供奉蓮花、蘭花,皆是純白無暇。
慧空換上一身白色僧袍,批皂色銀絲蓮花袈裟,立於柴堆前,手上輕輕數著念珠,神情肅穆悲傷。
他身後整齊排列天仁寺的僧侶,後排站滿了憑弔的人,俱是身穿黑白兩色。
人群最前面,又有幾人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低聲交談。
舒慈站在隊伍最後,著一身長袖白色衫子,外套一件玄色翻領袍,顏色越是素雅,越是襯得她整個人英姿凌厲。
只見那前排人群的最中心,一個中年男子著素白綢緞圓領長袍,氣度不凡,神情克制,卻難掩哀傷——正是杜諶義。
舒慈驚訝之餘,看見他旁邊自然還站著一個杜月恆。
杜月恆也瞧見了她,沖她眨了眨眼睛,低聲和他父親說了句話,然後踱步到舒慈跟前。
舒慈正要開口詢問,又見從人群中來了佛誕節時見過的兩名女官——她們朱紅的頭紗、外袍也換成了白色。
她們與慧空和尚低語幾句,慧空和尚點了點頭。
舒慈回頭張望,那場地外圍,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好了一座豪華的肩輿,只是那之前七彩華美的珠簾和繡滿蓮花與八吉祥圖案的帷幔換成了黑白兩色。
或許因為出了長安城,那肩輿四周還列著一隊身著鎧甲,手執兵器的金吾衛,將裡面的貴人與周圍隔開。
范長風正站在最外,看見舒慈,與她微微點了點頭。
既然這肩輿已到,慧空便不再等待,向眾人鞠了一躬,場地內立時沒有人再說話,只聽到遠處白色的鳥群振翅而飛之聲。
慧空開口,前排的僧人便齊聲念誦起經文,那聲音又沉又重,迴響在場地上空。
經文畢,慧空又鞠一躬,接過旁邊的小和尚遞來火把,向眾人提高音量道:「儀式開始。」
就在這時,卻聽得場外一陣騷動——
「你幹嘛!今日大師喪儀,你這個道士進來搗什麼亂!」
「你怎麼進來的?沒有名帖,誰都不許進來!」
「名帖?你管我要名帖?」
那聲音不大,卻是氣沉丹田而出,渾厚深沉似空山迴響,場地雖空曠,但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你們自己問問躺在那的覺順我是誰!怕他答了你們得嚇一跳——你們幾個小輩恐怕得叫我一聲師爺!」
把守的小和尚聽了這話,氣急敗壞,衝上去便照著他門面一拳。
卻見那人輕輕一抬手,攤開五指接住這一拳,還未出手,小和尚就被彈飛在地。
他身形瘦長,身著青衫,腰間系一隻葫蘆,背一把桃木劍。雙目細長上挑,鼻樑挺直,看上去只三十歲上下。卻是鬚髮盡白,真真是應了鶴髮童顏四個字。
其他幾人不敢再攔,他不理睬眾人譁然,越過躺在地上的小和尚便往正中的柴堆走。
慧空見了,迎上去,畢恭畢敬行禮道:「敢問這位大師是?」
那道士晲了他一眼:「你是覺順哪個弟子?怎的從來沒見過!也對,看你還年輕,覺順自然不會告訴你我是誰。」
又一摸鬍子道,「我是誰不重要,我只是覺順的朋友、夥伴、知己,倒是你們這天仁寺,將覺順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卻拒送行的百姓於千里之外。覺順大師一生苦苦修行,遭罪不少,生後周遭卻落得只剩你們幾個,難說這裡又有幾人是真心感懷——悲哉乎,哀哉乎!」
此話一出,人群紛亂哄然,議論紛紛。
慧空臉色鐵青,張開雙手,攔住他的去路:「這位大師,不管你是師父的什麼人,今日沒有名帖,不得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