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你們可聽說了?匯吉銀行的總經理王先生也在那艘船上,他們家還出了樁好笑的事。」
「什麼事?」「怎麼了?」
「那個王先生新派的很,和太太恩愛的那樣,去南京開會還提議說娶小老婆的要坐牢,記得嗎?他一死,他養的外室居然帶了私生的兒子來分家產,你們道好笑不好笑?」
她們都笑。
「這還不是最好笑的。這個王先生有預感一樣,居然好幾年前就在上海灘的杜先生那裡留了遺囑,說自己萬一死了,請杜先生去給他的外室主持公道,分得遺產。」
「杜先生去了?」「去了呀!不然我怎麼知道。」
「杜先生最是個愛和氣的人,怎麼會去呢?為了個外頭的,白得罪了王太太和大房的子女,反正王先生死無對證的,裝作不知道嘛!」
「要不怎麼說杜先生是大義人呢。我家那位說,最近不少有頭臉的人,都去找杜先生立遺囑。」
她們又都笑。
衣衣知道從她們那裡再得不到關於墾珠小姐的消息,說了句她們聽不見的「失陪」,落魄地走了出去,而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再有意識的時候,已經在莫先生的跟前,在樓梯下的酒桌邊,在大客廳里。
「衣衣怎麼哭了?」他關切地俯身:「是累了,不舒服麼?」
她抹了下臉,確實有水,但只去攜莫先生的手問道:「她們說墾珠小姐出事了,是不是真的?汪先生汪太太怎麼沒有來?」
「這個麼,依我看她定然被人打撈起來了,在廣東或福建的漁村里,給人說書呢。」莫先生拿出手帕,一點點搌著她的臉。
不由得浮現出汪墾珠得救後,拉著人詳說前因後果,事無巨細毫無遺漏的情景,衣衣想笑又覺得難過,低下頭:「我上去了。」
「我抱扶著你。」
衣衣環顧了一下周遭,發現有不少人在看他們,見衣衣環顧,才挪開了眼睛。她從肩上拿他的手臂下來:「不用了,莫先生。」說罷忙忙地跑了,怕人追上似的。
衣衣仍是去了莫先生書房的小臥室趴著,想哭卻怕咒到了墾珠,東想西想,又怪起雲姐的心狠來。
雀喜在外敲門喚「太太」。
衣衣本極氣雀喜瞞她的,此刻聽了她的聲音,只恨不得抱抱她。
雀喜指揮著牛勤耘搬了箱子進來,解釋道:「莫先生叫搬來給太太的,是上次墾珠小姐送來的書。」
衣衣不等牛勤耘放下,自己跑去接過,箱子帶著她往下一墜,差點砸了腳。
箱子裡從《亂世佳人》到《莎士比亞全集》,從《張竹坡批評金瓶梅》到《王陽明傳習錄》無所不含,雜學旁收。
衣衣揀起《李商隱詩集》翻開,扉頁上有字:
猜你會先看這一本,想來沒錯吧?且把這句詩送莫太太——「人生桑海朝朝變,莫遣佳期更後期」。
第18回 慕君之心從無處有醫卿之藥向苦中甜(中)
衣衣高燒了起來,睡了不知有多久,醒來時在黑暗裡,如飛蛾尋火,下意識往光亮望去。房門開著,隔著一間藏書室,見莫先生於書房踱步,捧書而閱,性靜而神逸。衣衣看他,是漆黑影院裡的人看銀幕上的人,遠而亮著那麼一小片。
他本是故事裡的人,衣衣知道後世談論起他來,便如講起南清宮內的八賢王、竊符救趙的信陵君。懸殊不對稱的感情里,「不承認愛他」曾是她唯一憑藉和底氣,雀喜那夜騙她回來便滅失掉了。
莫先生聽見臥室的窸窣聲,見衣衣披了睡袍,靸鞋「嗑拖磕拖」地走來。他扔下書過去接,二人同時說話,都問「怎麼不睡」,衣衣低頭笑,撞進他懷裡,悶悶地噤聲。
他探了她身上,見熱已褪下,笑道:「身上好了,可是算帳來了?」
衣衣仰頭,將下巴抵在他的心口:「誰敢和你算帳,你不騙我、不欺負我就夠好了。」委屈著看他,看了半晌,變了臉傻笑道:「莫先生,我們還沒有一起照過相呢……照一張罷,留個念想。」
他聽到最後四字,知道衣衣說的是「西湖留念」之類的尋常意思,卻仍有種不經意的悲涼,心裡難受起來,又不欲引她病中多思,面上只是笑著點頭答應。衣衣又歪纏著問他為何不睡,他也正經答了昨夜通宵開會的緣故。
「莫先生,今夜你我都不困,心裡存有好多問題,索性都告訴我罷,好不好?」衣衣攜著他的手往臥室去,頓了頓,又轉身拖著他往書房走,「陸伯伯講過,既要說話,便端正著,躺下最傷氣。」
「定然是你常與陸家哥哥躺著講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