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紙上說,好幾個男男女女為你得了瘋病,還有一個因為看了你的遊園,也學那杜麗娘,自殺了只等你去讓她死而復生。我這樣的,尚不值得你慚愧。」
「……這些傳聞有真有假,不可全信的。」他情不自禁地向她移近了兩步,意識到了便立即停下,「叨擾已久,告退。」
「秋詞。」她輕喚他的名字,語氣便如新婚第一天的妻子喚丈夫。
他猛然一悸,如從高處跌落,慌癢之中微微發眩,迴轉身看她。
她三步並作兩步的走來,朱唇在他唇上輕輕一碰,接著斜歪著頭笑得眉眼彎彎:「這個就算你付的茶錢,我們誰也不欠誰啦。你的戲我再不去聽了。」
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似乎該看她,又不敢看,看與不看間深深呼吸了兩次:「雲姑娘,在下不大會講話,望姑娘再賞光捧場。」
她背著手,跳交誼舞似得,雙腿交替著往後退,離他一臂之遙:「我不去了。」
「為何?你若去,我給你留最好的位置。」
「碰了一鼻子灰,怪沒意思的。」她微微吐吐舌尖:「還以為你會拿著我送你的錢財來贖我,你沒有這心思就罷了。」
「在下是塵泥中滾軋的賤流,豈敢存這樣的心思?」
她過來,伸手將房門拉開,外頭的喧囂如海浪擊石一般,擊打了進來。門外正好有端著八寶鴨子的小丫頭和提著食盒的男僕路過,謝秋詞離她遠了一步。
「你的臉皮既這樣薄…」她輕聲道:「別站在這裡了,走罷。」
他頓了頓:「告辭。」
出門時,滿堂的賓客和姆媽都喚他:
「欸,謝老闆…」
「謝老闆今日有雅興啊!」
「謝老闆才來,這就走麼?」
「謝老闆在上海待幾天才回北平?」
……
他只有氣無力地抬手略拱一拱,算作回應。
沒有想到送他大禮的是一位青樓女子,知道她是花魁後,也不曾料到她生的那樣美。二十多年來他琢磨著台上的舉手投足,只為讓傳說中的美人再現。今日一見,才知道一段風流體態,自己臨摹得不好。
失魂落魄的,正好撞見了一位中年客人迫著一位美人灌酒,一仰頭,酒水從香腮直流到下顎。他環顧周遭,心下生出許多哀憐和隱怒,如暮春時節,見人折花踏花一般——這裡盈盈蘭麝馥郁,畫棟雕梁,絲竹悅耳,卻聚集著三教九流,把玩她的顧盼和淺笑。
鼻尖還嗅得到她些微胭脂味道,他回首看她緊閉的門,想起蜻蜓點水的吻,疑惑著她為何半分不糾纏。禮物退還,臨別時遠了一步,讓她傷心難堪,實在錯了。
衣衣回到秦楚閣的時候,見到雲姐拿著琵琶,信手閒閒地撥弄。
雲瀟湘的眼眸含愁,臉上卻是笑著的:「面試得怎麼樣?」
「沒通過。」衣衣簡短的回答,她放下挎包,小心翼翼地湊過去問:「那…你和他呢?怎麼樣?」
「他不喜歡我。」雲瀟湘抱著琵琶,轉調撥起了一曲明月夜。
之後,衣衣沒再聽雲姐說起過謝秋詞這個人。日子一切照舊,就好像他從未在雲姐的生活里驚起半點漣漪。
可衣衣知道,這個人每來上海演出,便要派人來秦楚閣送票給雲姐。且他仿佛知道雲姐的時辰似的,演出的日子總是雲姐不見客的時候。如是許多回,雲姐一次都沒有去過。
謝秋詞的票千金難求,雲瀟湘總是將票送給姆媽,任由姆媽歡天喜地轉賣出去。
這年七夕正是處暑節氣,衣衣站在門外,再次接了謝秋詞的帖子。她興沖沖的跑去對雲姐說:「他又送票來了!」
「給姆媽罷。」雲姐坐在銅鏡前,細細的描著眉。
「雲姐,這次不一樣。」衣衣激動得如同小孩子在口袋裡發現了糖:「他這次唱林沖夜奔,扮的是林沖!」
雲瀟湘怔了怔,繼續畫眉,溫柔地對衣衣道:「不巧,今晚我要接待一位客人。」
「雲姐你今天分明是不接客的。」
「閒著也是閒著。」雲瀟湘攬過衣衣:「再說今晚的貴客,出手相當闊綽。」
很巧,這客人是日本人,來上海做建築設計的,痴迷於中華戲曲文化已久。聽說頂頂有名的謝秋詞改唱林沖夜奔,一定要攜著雲瀟湘同去觀看。
第5回 小徒兒明眼料姻緣倭國人昏昧助佳偶
太平戲院的後台,一個六七歲大的男孩子,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奔跑,溜過一面面菱花銅鏡,一列列刀槍劍戟,一掛掛紫冠朝衣,一隊隊穿衣綁腿的演員。
「小鬼!你跑個什麼?」夥計端著的熱水盆險些被撞翻,雖然閃避及時,還是潑濺了一點到男孩的脖子裡,燙得他一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