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道久久地看著那屏風,半晌合了眼,再張開時, 已不見之前惶然的模樣。
他抬腳走進了內室。
陳柏的居所向來清雅簡樸,屋子裡沒什麼昂貴的陳設, 素帳之下一張松木床, 一套竹木桌椅, 牆上掛著幾張友人所贈的字畫, 其中一張畫上空白一片。
床邊有個小几, 上面放著棋盤和棋簍, 棋盤上擺著一副殘局。
白老先生立在床邊, 眼裡含著無可奈何, 陳安道斂了眼瞼, 跪地行禮。
還不等他出言問候,便見白老先生綁起了床幃,攙扶著素帳里的人慢慢坐了起來。
陳柏本就清癯,雙頰深深凹陷,面色全白,唇色發紫。他深咳了兩聲,白老先生連忙遞上了帕子,只聽那聲音似是從喉嚨一路鑽到了肺腑,自臟器的空腔里嗡鳴,叫人不忍細聽。
「……安道,你回來了。」他咳完之後,折了帕子,靠坐在床頭,如一副體面的骨架架在那裡。
「孩兒不孝。」陳安道跪地叩首道,「未能提前歸家,在父親病中伺候左右。」
「無妨,我時日不多,這是喜事。」
「父——」
「安道。」陳柏側過頭,枯槁無光的頭髮從肩上落了下來,在榻上蜿蜒成一叢深秋的草堆。
他看向桌上的那個瓷碗,疲累地挪動著眼皮:「這個月可喝了藥?」
陳安道一頓,眼裡一片死寂,半晌啞聲道:「回父親的話,喝過了。」
「那便再多喝一碗。」陳柏說,「我走前,再盯著你喝這最後一次。」
陳安道的手在袖中微微握緊,嘴角勾了個自嘲的弧度,但也只有一瞬,他便順從地站起身來,走到桌邊,隨即一愣。
碗中是空的。
敞開的窗子外,立著一棵銀杏樹。這個時節,銀杏竟已滿目金黃,葉片簌簌而下,幾片從窗子裡旋進,落在地上,桌案上,甚至是碗中,陳安道凝望著碗中的那片葉子,半晌輕道:「父親,這是何意?」
他伸手拿出了那片葉子,攥在了手心之中。
陳柏在搖曳的素帳中看他,那眼神不似一如既往的沉靜,反倒盈著捧不可思議的火,像是那日追著紙蝶奔跑的孩童,正爆發著前所未有的生命力。
「你何時知道那藥的作用的?」陳柏微笑著說,「藏得這樣好。」
陳安道不自覺地用指甲劃破了那葉片。
「少時您送我到關家進修醫理,那時我辨出了那藥中的味道。」
「既然知道了,為何還喝,為何不問?」
「父母之命。」陳安道頓了頓,「不敢不從。」
「好一個不敢不從。」
陳柏掙扎著直起了身,凹陷的眼窩裡,那雙漆黑的眼死死地盯著陳安道,只剛一說完,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舊薪一般的身體似是無力支撐他這樣用力的咳嗽,那聲音便慢慢地變得微弱,如溺水的人,分明再發不出呼救,卻還要掙扎出水面:「陳安道,你……你長得這般像你母親,為何卻、卻生得與我一般懦弱……」
一旁的白老先生連忙給他順氣,陳安道再度跪了下去,俯身道:「父親息怒。」
「你分明是不敢問。」陳柏喘息道,「你明知那藥廢了你的靈脈……要你性命……卻連、卻連問也不……不敢問,不過是掩耳盜鈴——咳咳——自欺欺人!」
葉片在陳安道的掌心裡粉碎。
他該說些什麼。
陳安道心想,他得回答些什麼,這是禮儀,是他為人子應當謹遵的道理。
他應當出聲詢問,這麼久,這麼漫長的時光里,他早該開口詢問。
為何要他服用椿首根?
為何幾大世家都願意毫無保留地教他家傳秘術?
為何將他一介廢人送到李正德身邊?
為何那鈴鐺取名為柩?
為何,為何……
陳安道熟視無睹,陳安道眼盲心瞎。
他教楊心問去問,可他自己是這世上最沒資格說這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