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人沉默了一會兒,半晌又道:「但是他說的未嘗沒有道理,沒有人接近過深淵,更沒有人在那裡尋到過魂魄。」
「可是墮化之物被誅滅後不見魂魄,只有一灘被魔氣縈繞的爛肉。」楊心問說得斬釘截鐵,「師兄,怎麼《淵落本初》的東西,你記得比我還差了?」
紙人不再言語,像是被他堵得說不上話。
屋子裡的兩人不放心剛撿來的孩子一個人待著,於是下午出去遊街過市的只有葉承楣一人。為生陪著小孩兒說話,甚至開始揠苗助長地想讓彥頁先學兩道符來。
彥頁話還沒說明白,先被教著「無上天尊如何如何」,「太清真名諸如此類」,楊心問在屋頂上聽著都覺得頭皮發麻。
「天吶,他們這回溯什麼時候才是個頭?」楊心問攥著也跟著默念口訣的紙人道,「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紙人想了想:「觀那魘鎮的所為,應當是對這二人了解頗深,想來他們相處了也有些時日。」
「我們要一直這麼看著?」
「歲虛之中時空紊亂,不可以常理度之。」紙人的兩手扒著楊心問抓著它的手指,想從這裡鑽出去,「我反倒……我反倒比較擔心外面的情況。」
「外面?」
楊心問見它掙扎地十分可憐,玩心大起,稍微鬆了鬆手,叫它跑出來了些,立馬又用另一隻手抓住,然後兩手合攏,往裡頭輕輕吹氣。
紙人在氣息里打顫,不知道是被氣得還是還是被風吹的。
忍無可忍的聲音自他掌中傳來:「楊心問,鬆手!」
楊心問又把耳朵湊到手心裡:「師兄說什麼?」
紙人怒道:「鬆手!」
「嘿嘿。」楊心問笑著說,「好的師兄。」
接著便鬆開了一隻手,把紙人放到了自己鼻尖,他年歲不大,鼻上的軟骨都還沒長齊全,竟已能立得住一隻小紙人。
他兩隻眼睛往鼻尖上的小人看,在陳安道的視線里便是一雙巨大的鬥雞眼,接著還聳了聳鼻子,拱出一個豬臉的形狀,發出了「嚕嚕」的豬叫聲。
換做平時,陳安道說什麼也不會覺得這有意思,但眼下這豬臉離他著實太近,他甚至能感到腳下的鼻腔里有豬叫的共鳴震顫,竟當真沒忍住笑了一聲。
他離那豬叫聲近,楊心問自然也離這笑聲近,不管多輕,那笑意都能順著他鼻樑傳過來。
陳安道「少年老成」,「不苟言笑」,「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威名,今日慘敗在了一聲豬叫手下。他沒臉再生氣,也生不起氣來了,乾脆就坐在那鼻尖上,感受楊心問笑得一抽一抽的抖動。
「笑便笑,不許驚動了屋裡的人。」紙人的語氣沒能板正起來,聽起來很是失威嚴,「若是想早點出去,此時打草驚蛇,免不了要跟那魘鎮一番周旋。」
「嗯。」楊心問不敢再鬧,他怕再鬧自己就要笑得捶地了。
分明不是多好玩的事,分明不過一聲輕笑,楊心問早就不是萬般閒愁眨眼忘的稚子,卻忽而覺得眼前種種不堪,未來種種不幸,都沒那麼重要了。
「師兄。」他忽然說,「其實仔細想想,我這一生過得還挺不錯。」
紙人微微一怔,扭過頭來看他。
「雖然家境貧寒,父兄早逝,但父母兄弟都待我很好,就連他們離家的那天,都說等回來時要給我帶南面才有的凍糖花生。」楊心問慢慢躺在了屋頂上,閉上了眼睛,「後來他們沒能回來,我哭得厲害,我娘為了哄我,當了自己唯一一根玉簪子,跟來往南北的走夫買了個凍糖花生。」
這是他第一次跟別人講小時候的事,紙人從他鼻尖上爬了下來,坐在他鬢邊的頭髮上,輕聲問道:「未曾吃過,那凍糖花生可合你的口味?」
「不合。」楊心問說,「糊得嗓子疼,又叫我想起了父兄,哭得更厲害了。」
「聽著不大合算。」
「自然不合算,我娘這輩子做過最不合算的事便是亂世之中帶著我個拖油瓶,改嫁也難,幹活兒也難,最要命的是她還愛慣我,分明只吃得起窩窩頭,可我吵著要吃米,她便硬是咬牙給我弄來了米。」
屋裡傳來了那倆倒霉蛋的大叫聲,小孩兒磕磕絆絆說全了一句「急急如律令」,兩個少年修士誇張得直呼天縱奇才。
約莫是眼下心情好,楊心問覺得那倆的聲音沒有那麼刺耳了。
「再後來,我娘身體差了,我再鬧也鬧不來結果。忽而就發現頂著天的娘也不過那麼瘦小,一家兩口的天沉成這樣,才開始懂事了些。」楊心問說,「但我當初那樣頑劣,我娘終其一生都不曾打過我,怒急也不過說我兩句,便背身去做針線活,自個兒流淚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