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頭鵲鳥叫囂著離開了桃園,風中繾綣而曖昧的余息散盡,江休言冷下聲來,對謝恨遠道:「那便走吧。」
謝恨遠領在前頭,江休言不曾看路,而時不時回眸去看並行於身側的歲歲。
他腳下的軌跡越來越傾斜,背著漫天明朗的春色向她悄然靠近,近到幾乎肩碰上肩。
江休言欺向歲歲瓷白的耳垂,偷偷說著只他二人能聽見的悄悄話。
「是你。」
溫騰的氣息吹進耳中,歲歲驀地低下頭,耳畔還濕熱著。
她不言語,想約莫是這一季的桃花太嬌艷,在臉上也開出不可名狀的桃紅,或者是今日的驕陽太灼熱,炙烤得耳垂髮燙。
春光穿過茂密的林枝,在二人的面龐上灑下斑駁細碎的光影,她還是決定抬起頭來看他,光影里便照見兩道心照不宣的清淺笑意。
隨著步子行進,光影移換,福寧殿中梁與述還躺在臥椅上假寐,仍是以書蓋臉的姿勢。
宮人將備好的茶呈給歲歲與江休言,聞見盞與蓋碰撞的聲音,梁與述拈起遮蓋在臉上的書,遞給一旁的宮人。
他起身來,理了理衣上摺痕,「妹妹,休言,快來看朕今日作的這首詞。」
說著便拉過二人手臂,將二人往書房內帶去。
梁與述捧起書案上一張宣紙,在二人面前緩緩攤開。
歲歲抬眸細看,見紙上墨跡單薄扭曲,不似毫素所作,便側目望向硯台,只見毫素皆閒置於筆擱之上,而用以書寫的工具是此前繫於發間的那支箭。
「陛下還放不下這支箭?」歲歲問。
梁與述收起宣紙,回到書案前,執起箭羽又沾幾點墨汁,「不不,妹妹,你看,這原本是一支棄箭了,早該消隕於獵場中,而朕再一次為其找到新的居所,賦予其新的價值。」
那支箭就是眾生,他是牽引著眾生背後的無形的手。
歲歲當然明白的,梁與述沒有錯,古往今來最好的統治者本就該如此,使百姓各安其位但並不令其察覺到統治者的主宰。
就如人人依賴空中氣息過活,但並不能感受到這氣息的存在。
可歲歲還是忍不住蹙起眉,對這般的統治生出一絲牴觸來,「那自然是好的,可是,陛下可有想過,箭是物,百姓是人,陛下如此想,卻是將百姓視作沒有思想的物件了?」
至此,江休言方才聽明了其在談論何物,梁與述自然早已知道自己心有並國之念,他蟄伏十年才登至此位,豈能甘心再交出手中權力。
江休言道:「何不問問你手中的箭,是甘願戰死於獵場,還是苟全於烏墨中。」
梁與述「唔」了一聲,擺在案上的書冊被風吹拂得凌亂,他輕飄飄只說了一句:「靖軍又犯境了。」
江休言沉下眉來,作亂的風聲與書卷翻頁的聲音都顯得喧鬧。
在離國前,他分明已料理好上下朝事,怎會再出這樣的事端。
江休言:「我會去信與父皇,懇其收兵,若仍不成,我便回國親自堪問此事。」
梁與述伸手按下隨風作亂的書頁,道:「朕其實對你的主張很好奇,如若……」
他說著回過身來,那對素來平靜的眸中乍現寸光,「如若你能向朕證實,這些數百年來接受著皇權統治的人們,真的存在掙脫階級禁錮的覺醒,朕便答應並國,實行新政。」
應是沒有的,起碼在他看來如此。
大多數百姓只要有農耕所倚、茅舍可居,便可滿足過完此生,哪裡會去想自己究竟是不是被圈禁於統治囚籠下的螻蟻。
聞言江休言雙掌按於案上,上身微傾,雙眸如炬般直射向梁與述,眸底掀起疾風。
「好,我便明日歸靖,於國中試行變法,以三月為期,倘法載民行,便將此法再度推進,二國化一,共治民生。」
梁與述棄了沾墨的箭羽,拿起筆擱上的毫素在御帛上飛快寫下幾行,爾後合上御帛,道:「這份並國詔令朕已擬好,朕等你三月之後,拿著你國玉璽來見朕。」
他的年紀其實要長上江休言許多,已經稱不得年少了,可與那雙野風囂甚的眼眸對視上時,總覺得少年意氣仍在長衫間流動。
江休言篤定道:「一言為定。」
梁與述將御帛存放於密格中,食指抵在下頜上思慮了片刻,道:「只是就這樣放任你歸靖,朕放心不下,須有人與你一齊去靖,一來可盯著你的行動,二來也可替朕看看你的政法究竟適不適用。」
他說著目光漸漸游移至歲歲身上,撫掌落定,「那便由妹妹去吧。」
歲歲愣了愣,卻看見江休言的嘴角已緩緩牽出笑意,她微作猶疑狀,別開面去,眸中清潤的亮光隱在窗台光斑之下。
後自持而穩重地答:「好,陛下盡可放心。」
窗外花葉紛紛揚揚,濁世也因這浩蕩的春風而愈加清明。
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