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與述停下手裡動作,朝門口看了一眼,爾後步至水台前,搓拭手裡的布巾。
「扣靖太子是梁歸舟的意願,靖太子明知有危仍赴鴻宴,這也是靖太子的意願。」
布巾洗好,他擰淨餘水,將其晾曬在橫竿上,平緩道:「言尉,我們還是莫要干預他人作為。」
縱是與下屬言談,梁與述的語速也是極慢的,不施威壓,形同閒談。
那叫言尉的金吾衛拱手稱「是」,又交代了些瑣事後便告退。
梁與述的手上還滴著水,落地時像一串串玉珠。他左右張望片刻,走到腰台前灰屑還未來得及清理的那一側,借指腹水痕在灰燼里寫下一個「道」字。
梁與述:「妹妹,你來此尋我的意願又是什麼?」
他微垂著雙目,落完最後一筆撇捺,靜立於那一方天地中,指尖的「道」便意象為芸芸萬象,供其禪定觀心。
而方才那一問,問的分明是歲歲尋的道,又是什麼?
……
永延殿。
玉燭台上火光搖曳,仿佛恣意吞吐信子的毒蛇,而珠簾映火,照見席中撫琴的伶人,琴聲錚錚,激越如塞北呼嘯的寒風,風裡勢必裹著最粗糙的沙礫與最破碎的旌旗。
伶人指下每一聲弦動,杯中酒同時漾開微弱的波紋,在層層疊疊的漣漪之間,映徹江休言一雙清冽眉眼,渾濁的酒液在他眼底默然流淌,宛如潮起前最後一抹平靜水波。
江休言微微側目,望向坐在上席上的人,梁歸舟正淡笑著捧杯,敬道:「今日請各位皇兄皇弟及靖太子來此,一則父皇著我執掌大局已有段時日,但終歸新儲未立,諸多朝事仍要與皇兄皇弟們共議才可;二則父皇昏塌前,猶記得靖太子也曾與父皇談涉過,不知是何事由?若為兩國之事,今日竟可在此相商。」
他話音落,伶人指下的琴曲也正正收尾,梁歸舟揮一揮手,伶人施禮抱琴退去。
一時殿中靜寂,唯暮歸的大雁盤旋在殿宇上方發出一聲斷腸般的嘶鳴,而隨著這聲雁鳴升騰在殿中央的煙靄也仿佛有了鐵馬冰河之勢。
分明是令人寧神的薰香,此刻卻有萬矛相對的忐忑。
諸皇子互相瞥一瞥,無人願第一個做聲,便紛紛低頭凝視著杯中酒,似要將杯盞望穿。
江休言卻將酒盞掃至一旁,定定直視著梁歸舟,身骨挺立,若清風拂山崗般巋然不動。
應是黃昏里颳起的風歇了,殿中央的煙靄也散開,梁歸舟才終於得以看清他此刻的眼神,他不知道應該描述其是堅絕還是鋒銳,只知道那雙眼底總席捲著難以馴服的野風。
直到梁歸舟在這場對視里敗下陣來,率先別開視線,江休言才道:「你直說你的意圖便是。」
聞言諸皇子齊齊偏眸掃了江休言一眼,一時心驚。
因為宮瓦下的人說話總愛迂迴婉轉,長此往復便以為交談勢要如猜謎般難揣真意才算高深。
他們太害怕被揣度與看穿,認定要披上厚厚的遮布才能行走於人間,直至偶遇赤誠者,一邊心驚對方的赤/裸,一邊看見倒映在對方眼底的自己,身上披的哪裡還是遮布,分明是早已起了鏽的鐐銬,一節節潰爛於血肉中。
梁歸舟像鯁了一根魚刺在喉間,既咽不下,也吐不出,只能應對他毫無章法的對弈。
「我本願與靖太子交心,靖太子何以如此戒備?若問意圖,倒該是我問問邊關靖軍又是何意圖?靖太子拿此話問我,倒像是我要挾你了。」
江休言微微挑眉,不再看他,掠過諸皇子青一陣白一陣的臉色,視線落定在殿上一塊橫樑上。
他凝了凝眸,梁歸舟也跟著神色一緊,握盞的手微微一顫,灑了兩滴酒水於席間。
一直立於其身後的侍者上前半步意欲拭席,梁歸舟抬手示意其回位。
江休言收回目光,挑明了道:「我此來大鄢已近一月,政事不通,未達家信,倘要拿問軍情,應下慰邊境將士,然四殿下終日弄術怠政,不了民生軍情,眾心不穩,縱靖軍有朝一日當真攻鄢,爾焉能應乎?」
梁歸舟眉目陰斂,腕節上隱約可見青筋暴起。
三皇子是個萬事求和的性子,見干戈漸起,忙搶話道:「四弟,今日我等宴坐於此,皆為父皇安康、舉國安邦而來,何況靖太子誠意出使我國,更不必杞憂外患,為今首要,是平定內亂才好。」
五皇子見氣氛稍緩,遂接過話柄:「四哥,唯治久安實乃重重要務也。」
八皇子年紀尚輕,只曉得隨聲應和:「是啊四哥,也不知父皇何時才能清醒過來,還是先按三哥說的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