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自己性骨不似沈夫子之風,平日裡又獨與濂江相走甚近,引他懷疑也是在所難免。
遂也坦誠道:「我的字即是我真正的名。」
賀濂江探頭遠遠望了眼門外:「休言,我不管你對小殿下是真心還是利用,但小殿下和一般人不同,你莫要負了她。」
監獄裡靜了許久,陰晦潮濕的氣息翻湧在鼻際,衙差正踩著散漫步子朝這邊走來,示意探監的時間過了。
出了廷尉府,外頭仍在落雪。
歲歲立於橋邊,眸光遠遠落在橋上一個婦人身上。
這臘月寒冬的天,其身上只著一件單薄麻衣,懷裡抱著的嬰兒還在啼哭。
橋上正走過一位穿青色補服的官員,應是在廷尉府當差。
婦人見到官員,忙忙揪住他衣角:「官爺,求求你了,賤婦不求什麼名分,只想求官爺收留這個孩子吧。」
官差怒而甩袖,從袖袋中掏出帕子擦了擦被婦人觸碰過的衣擺,冷哼道:「本官勸你別太得寸進尺,一個娼妓,想靠賴著本官飛上枝頭?」
婦人咬唇搖了搖頭,眼角淚珠與濺在頰上的雪花一齊滾落。
她跪在地上,不住地朝著官差磕頭:「官爺,這孩子好歹也是您的骨肉啊……」
聞言,那官差蹙起眉,抬腿踢在婦人肚前,婦人跌在雪地里,額角青了大塊,雙手卻仍緊緊抱住懷中孩子,不曾鬆開。
婦人從雪地里掙紮起來,雪沫子洋洋灑灑落在她眉睫上,望著官差冷漠遠去的背影,眼底悵惘愈深。
似是感受到歲歲的目光,婦人朝歲歲看去,嘴角艱難擠出一個弧度,自嘲般笑了笑。
歲歲上前幾步,拿出一袋碎銀遞到婦人跟前,道:「好好活著。」
婦人愣了愣,指尖遲緩伸到銀袋前,猶疑許久,到底還是一把收下,將其放在嬰兒襁褓中。
「姑娘菩薩心腸,賤婦卻無以為報,倘若姑娘不嫌,賤婦甘願為姑娘做牛做馬。」說著便作勢要下跪。
歲歲當即制止她,道:「我曾聽人說,既風來,便迎風,既雪來,便清雪,於風雪中豎一盞長燈,當是我該做的。」
婦人怔然,細雪浸濕了發梢,幾縷髮絲從歲歲額前落下,她看見匿於髮絲後的雙眸里,隱有燈火明徹。
懷裡孩子的哭聲越來越重,應是受不住外頭的寒氣,婦人無奈含歉,躬著身子連連致了數聲謝意,才抱著孩子匆匆離去。
歲歲轉過身時,看見沈年正立於橋下,靜靜望著自己。
紛紛揚揚的細雪在二人之間拉下一層巨簾,沈年倏然一笑,風雪驟時被沖淡了,天地柔和,他嘴角的笑弧在不知名處漾開層層波紋。
隔著雪簾,沈年道:「你可願……」
「給本官把此人拿下!」
宋岐蒼帶著一行人從廷尉府氣勢洶洶走來,二話沒說扣押下沈年。
歲歲狀問他何故拿人,宋岐蒼諂笑著解釋道:「回公主殿下,賀濂江於獄中慘死,本官懷疑是沈年在方才探監時投的毒。」
「濂江死了?」沈年抬起頭,漆黑的眸里映著晦暗的蒼穹。
宋岐蒼笑道:「死了,殺他的人正是你。」
細雪裡夾雜有雨絲,如細刃般凌厲,不偏不倚砸在沈年脊背上,一身白衣被浸得深深淺淺。
宋岐蒼拿著官威喝道:「帶走!」
沈年甩開監官鉗著的手臂,自己走著。
他每走一步,鞋履踏在石板間便濺起深深水花,雨點與雪粒混糅著朝他身上打,脊梁骨仍挺得筆直。
雨雪把視線遮掩得模糊,歲歲卻透過雨雪間的縫隙,望見那道蘊在他身影中如匕首般鋒利的反骨,直刺天空。
歲歲最後是淋著雨回去的,回去後用完沐,欺春來報:「殿下,您今日不在府上時,純妃娘娘來過,說是婚事一事大約是定下來了,具體細則等您回來了再議。」
歲歲握著帕子的指節僵了僵,帕子一角靜靜躺著墨色字跡——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她緊了緊手中帕子,眉心淺淺蹙著。
外頭大雨傾盆,雨點子在地面上炸開,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似爆竹般喧囂。
良久,歲歲吩咐欺春關上殿門,只道「此事明日再議」。
夜色濃沉,歲歲躺在塌間輾轉難眠。
稀微燭火下,她望見靜置在燭台旁的帕子,見字如晤,透過道道深重的墨跡,似能窺見他清冽面容。
宮牆裡的規矩如頂尖殺客手中的刀,快而無形,唯有清醒自持之人才能於這刀下存活。
可人束縛得久了,稜角被磨成繭子後也仍舊會破骨而出。
歲歲起身吹滅燭火,一剎間火光滅,一剎間眸如炬。
倘世事如夢,刀尖起舞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