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匆忙跑出宮室,賀蓬萊跟隨其後。跨出殿門的一刻他驚異地發現,明明還是晌午,太陽卻如落日,整個世界浸泡在血霧般的空氣中。滿地梨花撲上階,如同破裂的血衣碎片。
宮女跑到紅牆拐角處,笑著叫一聲:「范將軍。」
賀蓬萊眼看她跑過那面牆。
再也沒有回來。
片刻寂靜里,賀蓬萊莫名想起一件小時候的事。
賀氏家在山陽,二十年前山陽曾經歷一場地動。毀屋萬千,壓死人畜無數。地動發生在深夜,當天下午,雞鳴犬吠,天色黃紅。賀蓬萊趴在井邊,滿天亂飛的燕子亂箭般刺入他的影子。
他的眼裡只有井。
枯井裡積存雨水,死水如同沸開,咕嘟咕嘟地躍動。
後來他知道,那是地動的先兆。
如今賀蓬萊感覺自己變成一口井。
他聽著自己血液沸動的聲音,像聽見整齊劃一的馬蹄。
歷史的地動要來了。
第370章 一三六懷帝
賀蓬萊聽見自己喉嚨中擠出聲音:「將太子抱到後殿,保衛陛下,保衛太子和陛下!」
鴉聲大噪的紅牆底,金吾衛披堅執銳,如同狼群。他們調轉刀劍方向,從天子護衛的位置轉變成最可惡的叛黨逆賊。
前方,范汝暉長刀在手,刀上鮮血淋漓。
他面無表情,和賀蓬萊對視片刻,向後退步。
金吾衛豁然讓道,走出一群博帶儒冠。
賀蓬萊環視他們的臉,找到了全部京都世族的姓氏。夏氏、楊氏、湯氏、許氏,他們面目肅穆,正氣凜然,似乎殿中生產不久的女人在一夕之間犯下什麼滔天大罪。在他們身邊,黃參躬身跟從,默然不語。
賀蓬萊旁觀黃參婁春琴之爭,總覺得他是個磨盤兩圓之人,漸漸忘記,他是先帝最親密的近侍。
虛弱的母獸,惡毒的陷阱,狡猾的獵人。
賀蓬萊牙根緊咬:「你們要謀反嗎?」
他早被目為女帝帷幄之人。夏雁浦冷冷叫一聲:「范將軍。」
范汝暉跨步上前,刀鋒插入賀蓬萊胸膛。賀蓬萊看著他拔出刀刃,鮮血噴濺,沒有沾上范汝暉那張臉半分。
叫喊聲和跑踏聲被這一刀鎮壓下去,只聽見滿宮寒鴉越喊越高的歌調。進軍曲般的鴉鳴里金吾衛沖入宮殿,卻突然止住腳步。
蕭伯如鎮在殿中,高居座上,身披大氅,髮髻松挽,大紅羅裙彷佛染血。她臉色蒼白,聲音卻像一道天雷的餘聲:「好,很好,都到齊了。我就知道,留下你們的性命,是給我自己埋下的禍根。」
諸臣看向女帝,像看一隻跌落寶座的牝雞。他們男人的氣概油然而生,尊貴的膝蓋已經不屑向女帝彎曲。最具威望的溫國公楊韜上前躬身,手捧一道空白聖旨,「請陛下下詔退位。」
蕭伯如問:「退位之後呢?」
楊韜道:「推立新君,陛下會以先帝長女之身,受到新皇冊封。」
蕭伯如眯眼看他,「冊封之後,是不是就一杯毒酒了事?」
楊韜垂首,「臣等俱為忠義之臣,不敢行此弒君之事。」
他言語明顯有所隱刺,蕭伯如輕蔑一笑,「你們要推尊的逆賊蕭恆,可是當年刺殺先帝的叛逆。眾目睽睽,刺客一怒——忠義,這樣逼宮篡位的忠義,就是諸公!」
夏雁浦冷聲道:「自然是上行下效,追隨陛下所為!」
蕭伯如有些氣弱,手臂撐在座邊,臉上浮起氣血虧損後因怒而生的紅暈,冷笑道:「諸公諫朕禪讓,原來是此欲加上罪。」
夏雁浦道:「此事尚且不論,但陛下德行有損,此乃板上釘釘之事,如何爭辯?」
蕭伯如笑道:「哦,又到了德行。」
夏雁浦道:「陛下寡居數年,如今竟在行宮誕子。常常驕奢淫逸,招攬眾男入宮闈。玷污宗廟,敗壞社稷,人神所憤,天地不容!臣等請陛下殺此孽子,引咎退位,歸還神器!」
蕭伯如連連冷笑:「先是以臣逼君,又是逼母殺子,好一群正義嘴臉的衣冠禽獸!」
「衣冠禽獸,也勝過不倫不類,牝雞司晨!」
「朕是先帝嫡長。先帝血脈斷絕,朕自當繼承祖宗社稷,承此大業!」
湯住英嗤笑一聲:「嫡長?先帝只冊立過一位皇后,廢后卞氏,就算她所出的皇子變成庶子,也輪不到一個女人!」
「輪不到女人。」蕭伯如哈哈笑道,「朕登基之日,你們哪個不是跪在我腳邊俯首帖耳。再問問你們沒有出息的子弟,入仕不讀萬卷書,都來爭搶舔我的腳趾根!被一個女人壓制整整三年,三年裡一個鳴不敢打,還不如一隻閹雞。不敢堂堂正正和女人爭奪,非要在這種時候落井下石,這就是我們大梁朝最優秀的男人!女人被你們壓在腳底千百年,動一動指頭就覺得翻了天。現在有個女人剛站到你們肩膀頭,就惱怒了,跳腳了,掛不住面子了,就要把她從頭頂拉下來撕成碎片,不說她是昏君庸主,說她是□□□□!真是我朝堂堂正正的好兒郎!」
她一席話出口幾近力竭,倚在座上,睨著下方輕喘。滿殿男人臉上青白交加,惱羞成怒,像被抽了一個響亮的耳光,當即放聲叫道:「昏君,妖婦!皇室竟出此女,實是祖宗不幸,宗廟之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