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晟擰眉沉默下來。
秦灼絕非魯莽粗率之徒,如今身在敵營,如何也不該給蕭恆寫那麼一封無關痛癢的情信,也不該這麼早全軍覆沒,連個後手都沒有。他就沒想過,一旦落敗,自己連人帶銅都會陷入仇敵之手?
見他不發一言,褚玉繩正準備退下,突然聽秦晟道:「你堂哥不在其中。」
褚玉繩之父褚石慧是褚玉照的親二叔,二人自然是血濃於水的堂親。
褚玉繩笑一笑,對秦晟一抱拳,聽秦晟叫他小名:「星郎。」
他指了指荔枝,「把這個給他端去。」
褚玉繩試探道:「將軍是說……?」
「傳我的令,不許再給秦灼動刑。」秦晟不答,冷冰冰道,「誰叫大王背上縱下殺侄的罵名,我殺誰。」
褚玉繩看他許久,長嘆一聲,端過荔枝閉門離去。
門聲一關,秦晟看向放過荔枝盞的位置,許久,仰頭合上眼睛。
***
秦灼有沒有吃那盞荔枝,秦晟沒有過問,他只問了秦灼的傷口。但聽到人沒有什麼大礙,他又沒有過多表示。
自從秦晟來後,秦灼在獄中的日子也鬆快許多。除卻飲食之外,也有乾淨衣物取用,甚至還給他搬來只小銅香爐。同時,秦晟仍安排獄卒對他嚴加監視,但從匯報內容來看,多是一些雞零狗碎:
吃飯穿衣,睡覺踱步,有時候想拾茅草編幾個草蟲子,但手藝的確太次,遂罷;有時候會撥地上的灰塵寫寫畫畫,獄卒上心偷偷瞧過,見他要麼寫秦善要麼畫王八,時間一長也不管了。
廖東風日日回報秦灼消息,但秦晟總覺得哪裡不對,當即決定,不能再拖,即日啟程返回王都。
哪怕這次一回,他多疑的君父和虎視眈眈的兄弟再難放他外行。
也正是在這時,秦灼那邊終於有了新的動靜。
日暮時分,秦晟正擦拭甲冑,聽門上叩了兩叩,廖東風不及他允准已提袍入門,壓低聲音道:「門外有一人獻物,茲事重大,下官不敢擅專,請長公子做此決斷。」
他神色不對,秦晟不作停留,當即隨他出去。未到門前,已聽市井一片喧譁之聲。
一個滿腮鬍鬚的青年漢子手托一張大弓,當街跪在官署之前,高聲喊道:「在下虎賁衛郎將馮正康,奉溫吉郡君之命叩見秦晟公子!公子聲名貴重,郡君歷來仰慕,如今願獻落日大弓於公子,請公子饒庶人秦灼一條性命!」
他手中,長弓朱紅,雕飾虎紋火焰。
果然是遺落多年的落日弓。
秦晟雙目緊蹙,手懸在半空,似接未接。
廖東風低聲道:「將軍……長公子,落日弓的所屬您是知道的,事關重大!」
落日弓為梁高皇帝所賜,當年秦高公開國冊封太子,尚未雕刻璽印,便將落日弓相賜。
持落日者,當為君主,至少儲副。這是南秦未成明文的條律。
秦晟深深呼吸幾下,一揮手,低聲喝道:「把這滋事作亂的賊子拿下!」
左右當即上前,將馮正康叉下去。落日弓摔在地上,弓弦微微顫動。
馮正康叫喊聲越來越遠:「殿下,秦晟殿下,您是仁君明主,望您顧念手足之情,放我們殿下一條生路吧!」
在南秦,唯少公可稱「殿下」。
人群一片譁然,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
秦晟雙腮微微顫慄,深吸一口氣,向眾人喊道:「晟奉大王之命前來押解秦灼歸都,豈敢徇私放人?落日弓如何貴重,豈是晟此身能擔?必以此進獻大王,請諸位放心!時辰不早,大夥都散了吧!」
他一揖到底,雙手將落日弓舉到面前,恭恭敬敬抬回府衙。又命廖東風擺設香案供好,這次鬆一口氣。
廖東風見他如此謹慎,忍不住嘆道:「長公子一片忠心,大王必然知曉……這些年,苦了您了。」
秦晟打斷:「掌師何出此言,人臣人子的本分而已。」
他想了想又道:「請掌師找來驛馬,務必是官用。我當即寫一封加急摺子,上陳落日弓還朝一事。」
落日弓干係君位,實在是眾矢之的,秦晟不敢耽擱,連夜寫摺子送出去,黎明時分才將將闔眼。睡意朦朧時,隱約聽聞窗外有歌聲。
秦晟趿鞋披衣起身,推開窗戶。車輪聲和叫賣聲里,傳來小兒奔跑、拍手歌唱童謠的聲音:
「於菟生,棄雲中。今傍餘暉當騰龍。」
秦晟如雷擊頂。
褚玉繩送摺子出去,正進屋稟告,見屋中一片漆黑,秦晟鬼一樣立在窗邊,臉上映著暗淡晨光,分明是灰敗如死的模樣。
褚玉繩追隨他多年,除了秦煜受封之時何曾見過他這般樣子,忙快步衝上去,持住他手臂問:「出了什麼事?」
秦晟渾身顫抖,闔眼叫道:「我命……休矣!」
褚玉繩大驚,「將軍何出此言?將軍奉命羈押秦灼,又繳獲神弓落日,這可是大功一件……」
秦晟苦笑兩聲:「大功……你聽,外頭在唱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