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蓬萊道:「天心豈能妄加揣測,陛下君道如何我們不清楚,但詰問君上,絕非為臣之道。」
李寒追問:「那以天使之見,什麼才是應行的臣道?」
賀蓬萊道:「我一鄙陋人,哪裡知道什麼君道臣道。要論臣道,還要請教青公。」
青不悔和他對視片刻,還是道:「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事君不貳,剛直不阿,應是臣道。」
李寒也看向他,「青公所言,是忠誠的臣子,正直的臣子。這樣的臣子,不一定非要溫柔敦厚,也可以極盡怨刺。」
青不悔目光沒有離開他,說:「是。」
「但現在的朝廷聽不得批評,不美飾是懷恨,不隱惡是犯上,直言進諫更是不忠不義,他們把臣子的陳述形式等同於臣子品質,把天子威嚴是否受到冒犯作為衡量臣子品格的標竿。這不是應有的臣道。」
賀蓬萊道:「書上都說:『臣者,象屈服之形。』為臣者聽命於君,難道不對?」
李寒說:「上古之臣是指奴僕,奴僕服侍主人,自然俯首帖耳。如此之臣,是當今之內臣,而非殿上之朝臣。天子若視天下百官如家中私奴,這是什麼樣的朝廷和法度?」
他繼續看向青不悔,「從前追隨青公,曾借古談今發過胡言。今日,當是最後一次。天使與我講象形,的確,『臣』字字形像個豎立的眼睛,都說是侍奉主上,垂首以示尊重。但如今,某要論朝臣的『臣』字,這個字形就不是低眉順眼,而是向下看。」
青不悔緩聲道:「向下看。」
「是,為臣者不僅是君王之臣,更是百姓之官。君王在上,有無憂之高枕;而百姓在下,才是臣該看的人。」
李寒靜默片刻,再度開口:「大道至簡,依某拙見,什麼道都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世間所立,天子、官吏、百姓,何者居多?公與我皆知,天下億萬百姓、千百官吏、孤家寡人。而這三者之中,誰又最苦?一時之內,有凍斃餒死之百姓、酒足飯飽之官吏、高居寶座之天子。那道之所至,正當為這些最多卻最苦的人。道是可被解釋的,解釋它其實也是一種權柄,那真正至高的權柄,應當握在最多、最苦的人之手。而如今,最多最苦者賤如草芥,至少至貴者大權獨攬,我們中間這些不那麼少又不那麼苦的人,還要順應貴者來踩踏賤者。這不是我的臣道,也不是我要侍奉的君道。」
屏風之後,發出茶盞磕碰的細微聲響。
青不悔目中震動,半是欣慰,半是苦澀。賀蓬萊遽然變色,喝道:「放肆!」
李寒卻全然不顧,「天地君親師,其實是掌權者自己解釋、自己創製的『道』,我的無君無父,也是他們根據這個『道』對我進行的批駁。但如果,這個被創製的『道』本就不是絕對正確的呢?」
他輕聲道:「敬天、拜地、奉君、事親、尊師,固然是為人之義,但師道、君道、天道,統統抵不過一個公道。師者不師,師道淹滅;君者不君,君道不存;蒼天無情,安論天道。而公道,自在人心。」
賀蓬萊問:「不知李郎這存於人心的公道,能留到幾時?」
李寒說:「萬古不移。」
屏風後,蕭伯如坐起身,雙眼隱在旒珠底,折射寸縷珠光。
她一揚手,纏臂金沙沙作響時,宮人已會意,端起早已備好的酒水。正要轉身打開珠簾,卻被嚇了一跳。
珠簾後,孟蘅直直看向蕭伯如,一張臉又沉又靜。
蕭伯如與她對視,面無表情。
對峙片刻,蕭伯如淡聲說:「你去。」
宮人喏喏應是。其身份不足以走正階,便繞出側門,再從殿外奉酒上來。
她退去的腳步聲響起,孟蘅立刻收回目光。她沒有拜見蕭伯如,掉頭就走。
第336章 一〇二 陽謀
自從蕭恆入京起,長安城門便增設崗哨,更是從京衛中分撥大量軍力駐守,只進不出。如此銅牆鐵壁,顯然準備生瓮中捉鼈。
范汝暉戍守宮中,其麾下便把守宮門。杜宇已做到金吾衛中郎將,率令三百軍駐守春明門。
杜宇正登記造冊,突然,聽得街衢盡頭遙遙傳來馬蹄震盪之聲。
他一按手心,麾下士兵當即按刀負劍,進入戰鬥狀態。
來人足有數百,個個身系素縧。為首者面龐消瘦,兩眼烏青,一副憔悴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