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清打斷道:「娘,我和他就這頓酒的交情了。你不必多說,我都明白。」
她說完倒沒什麼哀色,笑得也不惆悵,瞧了瞧案上母親的手藝,拾筷子挾菜吃,直夸今天的菜好。
楊夫人看她一會,說:「過來孩子。」
崔清笑問:「怎麼了娘。」
楊夫人向她張開手臂,道:「就過來。」
崔清有些好笑,像她娘大驚小怪一樣。她在家常穿一條水青裙子,但以免軍務要緊,底下仍穿褲蹬靴。她梳髻也好看,只惜在軍中慣了,懶得做這些精細功夫,便用玉冠高高束著馬尾。她功績勝男人,但她從來只做女子。
崔清盤膝坐下,從她娘膝上靠著,神色十分無奈。
楊夫人撫摸她的頭髮,低頭一瞧,見她耳洞都長死了。崔清十歲穿過耳,首飾沒正經戴過幾次,便提槍披甲上了戰場。
楊夫人笑了笑,說:「好,我們阿清本就不是給男人活的。雖然娘也想過,我姑娘要是回門,定不坐轎,要跟那小子平行兩騎,自己走馬回來。喝喜酒也爽氣,比他不知道瀟灑多少。」
崔清叫她一聲,娘,想說,你把淚掉我眼睛裡了。
頭頂,楊夫人低低嘆口氣:「是他沒福。」
楊夫人的眼淚從崔清目中滾落。楊夫人懷抱她,像如今懷抱許仲紀一樣。
這個喪夫喪子又喪女的女人,咬牙苦撐大半輩子,在這一刻,摟著她女兒無緣無分的有情人,終於落下眼淚。
***
附錄·水調歌頭·吊懷化將軍崔清
撰者·李寒
偕老楚天月,比翼洛山鴻。關河風雨,黃金台上請銀龍。飛射狼星來路,爭渡胡云去處,釃酒瞰江東。泉下動旗鼓,招得萬夫雄!
梨花馬,桂英劍,木蘭弓。功名百里,神女猶應帝王鍾!堪笑鬚眉儒冠,未識人間英物,黃口論雌雄。不見陌頭柳,歲歲候清風。
第335章 一〇一 論道
鄭素在祭拜之後和李寒打了照面。
數年未見,李寒依舊殊無變化,只是更清瘦了,也抽高了身量。他的目光從鄭素臉上淡淡刮過去,可惡至極的得體和冷漠。
仍是那副沒有心肝的樣子。
這時有人叫一聲:「渡白。」
李寒扭頭,鄭素也朝聲音方向看去。
蕭恆脫了麻衣,腰間仍打著素帶,他站在紙燈籠底看李寒一眼,目光掃過鄭素,微微頷首。
這是多怕自己揍了李寒。
鄭素有些好笑,也有些意外。他雖與李寒交惡,卻沒想到在旁人眼中,二人已經水火不容到了如斯地步。而蕭恆的出現如同一枚楊枝點化,鄭素突然靈光頓開。
蕭恆入住崔府,甚至和清河郡夫人共同主持喪葬之儀,不只是為了確保人身安全。
他還在收攏京中世族。
世族在朝不在野,對蕭恆的認知全部來自朝議奏對。在他們眼中,蕭恆不過一個罪大惡極的弒君之人和投機取巧的草澤匹夫。世人總擅長根據自己的臆測妄加論斷,而蕭恆正是能夠快速打破臆測之人。就像鄭素第一次見他,便立刻確定了他的身份。
蕭恆不是會成為焦點的那類人,相反,他很擅長隱藏自己的存在感。但這絕不是因為他泯然眾人。蕭恆既有沙場磨鍊的將軍氣勢,還有一種獨特的刺客氣質,這讓他成為暴力和沉靜的薈萃之人,叛逆和正義的集大成者。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就很難忽視他的存在。
而他真正的本事,是把自己隱藏到所有人不會看向一眼的位置。
多年私劍的立身之道。
所以當他真正開始「展現」自己時,就足以讓世族有所改觀。
蕭恆為崔清收屍,是大義;冒死送棺進京,是大勇;安葬崔清之事由他從旁協助,一切事宜井然有序,很難說沒有些智慧。而楊夫人對他敬如上賓,細柳營對他言聽計從,更是在世家面前立足威嚴。
李寒野心如此之巨,竟試圖讓士族對逆賊俯首。但他要的又不多,只要這一點改觀的種子。
他用的是陽謀。
***
崔清頭七一過,就到了蕭恆離京的時候。
自然,也是皇帝斬草除根的時候。
崔府依舊滿堂素練,晨光中如同白虹光。一大清早,李寒早飯還沒吃,就聽堂前一片喧嚷。一出門,見金吾衛已將崔府團團圍住,范汝暉帶甲持刀快步走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