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著,楊韜已拱手長拜,「閣下深恩如此,某等不勝感激。舍妹已於崔府擺設靈堂,閣下奔波勞苦,亦請入府歇息。」
稱「閣下」,不稱「將軍」。
蕭恆也抱拳,「國公言重,舉手之勞而已。只是細柳營是崔將軍麾下,還要給將軍守靈。」
楊韜看他一會,道:「那是自然。」
梅道然輕輕鬆口氣。
蕭恆要進崔府可以,那細柳營必須一同駐紮。他為崔清送棺回京,楊氏夫人自然會力保他在府中無虞,而細柳營是崔家軍,守在崔府才能上下鐵板一塊。也只有如此安排,才當得起一個合情合理。
蕭恆後退一步,棺木上小罩撤走,取而代之的是對面抬來的一座寶藍色起脊大罩。大罩影子宮宇般覆蓋棺木的一瞬,棺中崔清的睡容產生一種嬰兒沉入羊水的祥和。她的娘舅站到隊首舉起紙幡,像舉起她的胞衣;她的表弟手捧舊袍走到棺側,像懷抱她的襁褓。那麼一個瞬間,李寒在楊崢隱忍悲痛的臉上看到張霽的影子。如果張霽這個崔十三郎還活著,帶她回家的會多一個親人。
李寒目光收回,刮過鄭素的臉。鄭素正冷冷看向他。
李寒沒作任何表示,退到蕭恆身後。
楊韜撐著紙幡站立,輕輕撫摸棺蓋,叫:「阿清,好孩子,咱們回家了。」
他鬆手時老淚滾落。緊接著,靈車車輪駛動,靈幡靈旗舉上天空。金光門敞開胸膛,迎接這生長長安的女孩子落葉歸根。
崔清之死足以動搖軍心,皇帝一直秘而不提,直至崔清棺槨安置靈堂前,京中很多人只知溫國公出城迎喪,卻不知要迎何人。待皇帝下詔追諡,已到了下葬時辰。
如同許多個晌午一樣,許府在午食後陷入人各回屋的寂靜。許仲紀自小身子骨不好,老將軍心疼,不許他捉刀上陣。哪怕如今已無大礙,仍是三日一補藥地養著。他為了安慰祖父的心,一直聽話吃藥。
許仲紀放下藥碗,門外便叩響兩聲。門扇一動,是他大哥許伯林跨步進來。
許柏林腰間捆著白腰帶。
他看著弟弟的臉,艱澀開口:「換件衣裳,咱們去崔府拜祭。」
「崔府?」許仲紀坐在椅中,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上一彈,吸口氣快速說道,「難道是清河郡夫人……?但我前幾日幫她搭屋棚時,崔伯母身子骨還硬朗著。是他們族裡哪位叔伯,還是帳下哪位將軍?」
許伯林啞聲說:「仲紀,你千萬冷靜。是崔少將軍、崔十一娘……是阿清。」
許仲紀愣了愣,卻笑起來,自顧自說:「大哥不知道,十一娘已經往陽關去了。陽關不過寸把流寇,還不夠她練槍使。哪怕受點傷,她又不是尋常閨閣小姐,沒有那麼嬌弱。」
他站起身說:「誰散布的消息?以訛傳訛到崔伯母耳朵里,多叫當娘的揪心。大哥告訴我,我找他理論去。」
「是崔府。」許伯林說,「恆逆帶著細柳營一路送棺,溫國公親自出城迎靈,仲紀……」
許仲紀淡淡打斷:「大哥莫哄我了。」
許伯林注目他片刻,緩聲說:「再遲,便要起靈了。」
許仲紀終於渾身顫抖起來。
許伯林剛要再勸,聽得砰地一聲,許仲紀一拳打在樑柱上,顫慄許久,猛地抹了把臉跑出去咆哮道:「備馬,備馬!」
***
許仲紀連滾帶爬地翻下馬背,正聽崔府高喝三聲:「噫興!」
撲通一聲瓦罐摜裂。
細柳營十八名將士充當夫子,身捆粗布背襻,用肩膀將棺抬起來。
萬眾肅穆里,靈幡的絲絡迎風飛舞,往許仲紀臉上狠狠抽了一巴掌。他被扇得腦子嗡響,一動也動不了。
許伯林喘著粗氣追上來,見他呆呆立在庭間,忙伸手將他抓到一旁。送葬隊伍就這麼從許仲紀眼前經過:招魂旗下用紙人紙馬扎了軍隊,每個都有姓名,是細柳營陣亡的將士組成的千萬陰兵;再是麻衣麻服,再是神主,再是棺槨。
神主上寫著崔清的生辰八字,棺槨里躺著人。他一直喜歡又不能喜歡的人。他趕到了,卻仍不能見最後一面。
驀地,許仲紀身體裡爆發出一股驚人的力量,他竟雙臂一擰掙開許伯林的桎梏,直直向崔清棺槨射去。
幾乎是同時,他聽見楊夫人低聲喝道將他攔住,緊接著後頸一痛。
許仲紀栽倒在地時投出最後一眼,目光擦過一個黑衣男人的臉,看那棺槨消失在視野中。
***
許仲紀再度睜眼,正在崔府一間廂房,他大哥正坐在榻邊守著。
他醒來第一句話問:「她下葬了嗎?」
許伯林點點頭。
許仲紀愣愣坐著,許伯林嘆口氣,端了碗米湯餵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