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句話,岑知簡劇烈咳嗽起來,有鐵鏽味從喉間溢到舌邊。他感覺聲帶被刀鋒來回廝磨,但他管不了了:「當年影子和永王做成交易,永王為你們進行政治掩護時,影子的部分下屬可以幫助永王處理一些棘手之事。在影子驅遣下,鎮西將軍——當年的青泥六號參與了那次長達數年的劫糧行動。他是那把犯罪的刀,你們就是執刀的手!」
這一刻所有人都聽到,無比悽厲的聲音從岑知簡口中發出,那醜陋聲響中仍能聽見些美輪美奐的痕跡,像能從一地碎片中窺見瓷器完整時的傾國傾城。
岑知簡放聲笑道:「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今時今日,就是你們的報應!你們借刀殺人想要奉立正統,不過用一個贗品頂替另一個贗品而已!」
呂紉蕙猛然與不遠處的岑松岩對視,在對方眼中看到同樣的驚懼。接著,他們聽到岑知簡刺耳的聲音:
「我不是蕭衡。」
「不可能!」岑松岩推開傘蓋,顫巍巍走到城邊,「當年改換襁褓的時候我就在一旁,絕對不會錯!」
「你們讓侍婢福娘偷換襁褓,因為她曾是公子的女官,忠義之心堅定如鐵。但豈不知人非草木!我娘嫁入岑氏三年,待她親如姐妹,最後關頭,她不忍我娘子骨肉斷絕,又把襁褓換了回來。」
岑知簡說:「我就是岑知簡。我不是蕭衡。」
雷聲大作,震耳欲聾。
閃電從天而降,照亮了所有人的臉色。岑松岩怒目圓睜,岑淵張大嘴巴,呂紉蕙臉部肌肉抖動,說不好是什麼表情。所有人紅色紫色青色的臉被電光染成慘澹的白色,又被暴雨沖刷成粘稠的黑色。岑知簡倚在垛口,無數雪白光圈鑲嵌在他臉上,分不清是強壓在他頭頂的旒珠光輝還是他眼中垂落的淚水。
呂紉蕙反應過來,快步上前扼住他手腕,幾乎把他壓倒在垛口裡。他聲嘶力竭道:「你是蕭衡,你是建安侯蕭衡!三娘的孩子早就死了,一個婢女的話如何作證!」
岑知簡的嗓音幾乎令人不忍聽聞:「我不是蕭衡!我就算是也已經殘廢,我做不了那個位置!」
呂紉蕙柔聲安撫,「不怕,我會治好你的嗓子,殿下,我連觀音手都能解,何況一個喉症?」
岑知簡安靜下來。
就當呂紉蕙以為他回心轉意之際,突然聽到他低笑一聲:「廢人你能治,閹人呢?」
有水光從岑知簡眼角滑落,他說:「你至今沒有問過,卓鳳雄對我做過什麼。」
城頭短暫的動亂被李寒當即占斷,他高聲叫道:「鄉親們,如今潮州臨危,岑氏編造岑郎身世,意圖偷天換日趁火打劫,而蕭將軍當年是怎麼做的?他身先士卒戰必親臨,饑荒時他求糧耕種時他下地,他為了給城中換糧,親手挑斷了自己的手筋!他的罪過是真的,但他為潮州捨生忘死也不是假的——我不相信大夥沒有眼睛!我不相信蕭將軍捨命救下的,是一群全無心肝的禽獸!」
他聲音尚未落地,大雨中一道寒芒閃爍,比電還快地直躥向李寒眉心。
幾乎是同時,砰噹一聲脆響,一粒石子濺起雨花前把飛刀當空攔截。
圍在靈車旁的潮州營快步沖向李寒,唰唰拔出長刀將他圍在中央。程忠已經攔在他身前,厲聲喝道:「誰殺軍師,我殺誰!」
人們還沒找到那粒救命石子出自誰人之手,不遠處的雨幕之後,已經響起夾雜著金屬絞動的沉重響聲。
有婦女失聲叫起來:「是城門,是城門開了!」
他話音未落,成千上萬的馬蹄聲和跑步聲已經衝破雨聲動地而來,勢不可擋,席捲一切,連暴雨似乎都只是硝煙。
孩子們尖叫大哭起來,男男女女們大叫:「英州來了,英州軍來了!」
人群瞬間躁動起來,潮州營的留守部隊像一枚煙花一樣譁然四散,衝到當前,將百姓護在身後。
占據呂紉蕙得以鳥瞰全局。他看到無數異於潮州軍隊的兵甲從洞開的城門沖入,如同餓狼圍獵,從四面八方包圍了整座潮州城。受驚的人群宛如豺狼齒下的兔子,哭天搶地毫無還手之力。呂紉蕙顧不得岑知簡說他是真是假是健全是殘缺,當即按住他沖城下大聲喊道:「蕭恆已死,但奉建安侯殿下為主,我等當傾力解救潮州!」
最後一個字音衝出喉嚨時,呂紉蕙突然感到一陣如同颶風的力量直衝面門。變故突生,身後影子迅速提住他後領將他扯到一旁。呂紉蕙摔倒在地時,聽到木頭斷裂的喀嚓聲響。他回頭,見那頂明黃華蓋一場煙夢般當空墜落,在灰色雨幕中如同漶然。
木桿的斷體下,釘著一支巍巍顫動的羽箭。
這樣強的弓力和準度。
一個可怕的揣想從腦海滑過時,城下已經響起一聲大喝:「誰說蕭恆已死!」
眾人紛紛回頭,這一刻天地彷佛按下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