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知簡這時才隱隱明白,自己身上的蠱毒與他們的觀音手一般無二,甚至自己被種毒的時間比他們還要早。
但為什麼是他?他和影子又有什麼干係?
緊接著,卓鳳雄的下一個要求便解答了他的疑惑。
他們要用岑知簡打出建安侯的名號,對峙蕭恆。
蕭恆,蕭六郎,那個叛逃的影衛,那個刺殺先帝的叛逆。
暴雨像無數雙琴師的手,將舟頭一把五弦琴擂得噼啪作響。岑知簡聽他們低聲說:「重光之前可是被當作『鏡子』栽培、專門要拿來當建安侯的人,他這麼個弱不禁風的公子哥,和重光打擂台,能有人信?」
卓鳳雄呵然笑道:「你知道什麼?他和建安侯同年同日出生,當年主上載出狸貓換太子的音頻,就是要為今日打算!岑知簡是建安侯的事早有理據,不枉咱們占了這樣天大的便宜!」
岑知簡衣衫盡濕,發如水草,形如孤鬼。
他隱隱聽出些什麼。
從前確有傳言,論他是岑老太公以親孫偷換下來的建安侯蕭衡。但這是早年之事,只能說明,幕後之人在多年以前就開始布置。能選定他,說明此人和岑氏關係匪淺。
岑知簡落入影子手中,如同病鶴入刀叢。但他寧捨棄榮華富貴狗鎖鏈,也要做鮮血淋漓一片雲。
卓鳳雄拿岑知簡,除謀奪解藥外,還想以他為建安侯鼓動民心、割據地方,他們需要一個有威望、有能力的傀儡領袖。他們殺人如麻,岑知簡手無縛雞之力,要反殺簡直是天方夜譚。
他做出了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一件事。
月黑風高夜,岑知簡開始自殘。
他沒有自盡,他必須揭露影子的真相,但他絕不能作為影子煽動民心的旗幟。岑知簡弄啞了嗓子,撞傷了腿腳,一根一根折斷了自己的手指。卓鳳雄發現時岑知簡倒在舟頭,人月血淚相和流,他臉上分明是痛楚的神色,但他又分明在笑。
卓鳳雄竭盡全力,為他接上手腳,卻醫不好他的嗓子。他毀掉了卓鳳雄以他招兵買馬的計畫,但他作為唯一一個種下觀音手卻活過二十歲的人,岑知簡是配製解藥的關鍵。卓鳳雄不再顧忌他身體的完全,但以岑知簡如今的狀況無法經受酷刑錘鍊,於是他們要踐踏他的精神。
卓鳳雄是被馴成狗的人,太過熟知那套路數。他們開始對他絕食用藥,試圖摧殘他的各種人慾來叫他搖尾乞憐。他們卻忘記了最致命的一點,死一個影子對上位者來說不過損一草芥,但岑知簡卻有獨一無二的價值,也有更視死如歸的精神。
斷絕水糧仍不見效後,卓鳳雄拔出匕首,叫人控緊岑知簡手腳。
一道猩紅閃電。
……
岑知簡仍伏在地上,那張信箋被他捏作一團,像一顆母親的心。
想必她是病危之際得知真相,故而發此泣血詰問。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除了她,岑知簡不愧對任何人。
現在,此刻,他扭頭看向她,她在棺木里悲傷地沉睡著。
他的母親,驚厥之前該是怎樣痛苦地想念他。
岑知簡兩隻手捂在臉上,一段傷獸般的嘶吼從指縫中擠出。他聽到有人要上前攙扶,卻被梅道然制止了。他還聽到,岑淵冷然的聲音:
「當年岑丹竹遇險,闔族上下驚動。若非兇手出自身畔,誰能掌握他的行蹤,避過眾人耳目正巧給他種毒?若非事涉其子,呂氏何至於驚痛而死?我素來聽聞嬸母兄妹手足情深,但十數年卻未見長公登門探望,這難道不是做賊心虛、無言面對嗎?呂長公,這一條人命無數罪孽,你認是不認?」
岑松岩大驚,「呂舅,你當夜去見了三娘?」
呂擇蘭聲音沙啞,「是,但三娘當時……」
「影子頭目之事也當真嗎?」岑松岩顫巍巍站起,臉上除悲痛外更是憂懼,「這如何使得……這可是滅族的大罪!」
「陛下聖諭,上天有好生之德。罪魁投案自首,不論族誅。」岑淵面容冷峻,直視呂擇蘭雙目,「這滿門性命該當如何,全由長公定奪。」
靜默許久。
呂擇蘭疲憊但清晰有力的聲音在靈堂上響起:「我願伏法認罪。」
呂紉蕙失聲叫道:「兄長,非你之過為何要認!」
呂擇蘭走上前,替他正好衣領,拍了拍他的肩,說:「我有一封信,你幫我寄給晁郎。」
滿堂肅穆里,呂擇蘭挪動腳步,從岑知簡面前站定。他微微躬身,嘆息道:「丹竹,儘早回去吧。這是你娘唯一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