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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蕭恆收殮出殯所用之物一應齊備,但除陳子元外,沒有人被秦灼允許進入蕭恆軍帳。他正為蕭恆舉行一場盛大的招魂。整整三日,秦灼水米未進,帳中毫無響動。每日清晨陳子元端入乾淨器皿,黃昏端出來時,內壁已被鮮血染成淡淡肉粉。帳內,蕭恆仍一把斷劍般直挺挺躺在榻上,秦灼伏在他身邊,像劍上一縷殘血痕。
三日內秦灼沒有放開過蕭恆的手。他很少睡眠,第三個夜晚終於再撐不住。在蕭恆身邊合上眼時,他聽見衣裙窸窣之聲。
秦灼以為是靈妃下降,匆忙睜眼,卻在一片模糊光芒里,看見一張女孩面孔。
秦灼啞聲叫道:「囡囡。」
那個被他喚作阿皎的女孩子站在面前,滿目哀愁。她輕輕撫摸秦灼面孔,轉頭看向蕭恆。
一束月亮光般的匕首貫穿蕭恆左胸。
女孩子跪到他面前,雙手持住劍柄。
秦灼頭皮發麻,高叫一聲:「囡囡!」
撲哧一聲。
匕首拔出蕭恆胸膛,銀血噴濺三尺高。
秦灼渾身猝然一動,猛地抬頭。
他對上一雙疲倦眼睛。
夢中,蕭恆靜靜看他。
……
不是夢。
不是夢!
秦灼一隻手扒緊他的手掌,另一隻手要摸他的臉,想碰又不敢碰,只發抖。他短促笑了一下,眼淚奔涌,口齒不清:「醒了、你醒了……你醒了……來人、蕭將軍醒了,快來人啊!!」
軍醫和將士紛紛擁進帳中,替蕭恆察看傷情,爆發出喜極而泣的嚎啕之聲。但秦灼沒有。
他幾乎在人群湧入的瞬間就恢復冷靜,摸了塊手巾把臉擦乾,默默站起,轉身退到門口,隨便拿了塊破布,慢慢把手包起來。手腕傷口還在洇血。他日日割血祝神。
阿雙小聲說:「妾替殿下看看耳朵吧。」
秦灼這才發覺自己已經走出軍帳。所有人都瞧見他一身形容,他身上女裙,耳上金墜。他們不敢議論甚至不敢直視,但眼角瞟出的視線已把他捅了個三刀六洞。
秦灼只覺身心俱疲,懶得去摘那耳墜,甚至疲憊得感不到恥辱。現在,他全心全意被感恩和喜悅包裹,一種神聖又平靜的情緒,大音希聲。
他沒說什麼,在手腕打了個結。
這種麻木的情緒一直持續到入夜,直到蕭恆轉危為安的消息傳來,阿雙察看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替他將耳鐺取下。
金鉤與血肉分離的一瞬,秦灼終於產生了痛覺。先從耳垂上,緊接著從體內形成一股巨大握力,毫不留情地攫住他的心臟。
秦灼不知較什麼勁,咬緊牙關,一聲不吭。他角力般對抗許久,漸漸呼吸不上來,渾身顫抖得像抽搐,像瀕死那樣。
阿雙跪在一旁,一下一下捋著他的後背,靜靜垂淚。
終於,他痛得受不了,將那兩枚耳鐺攥在掌心,伏案放聲大哭。
第315章 八十一 紅線
蕭恆甦醒後,秦灼大病一場。
他失血過多,又身心俱疲,竟昏昏沉沉睡了好幾日。迷濛中要水,有人守在床邊,小心翼翼地餵給他。他影影綽綽瞧見個人形,卻認不出是誰,掀了掀眼皮,再度昏過去了。
再睜眼,已是天光大亮。頭頂青帳垂落,是在小院中,他自己的臥房。
榻旁倚著人,一條手臂垂在被邊,見他醒,竟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秦灼木然移動眼珠,見竟是蕭恆坐在床頭。
臉色灰白,形容枯槁,渾身繃帶層層,上頭血跡仍新。
但活著。
兩人目光一觸秦灼就落了淚,說不出話,一雙眼只絞死般地盯著他。蕭恆連臉部肌肉都在顫慄,有些艱難地挪動身體,雙手穿過他後背,俯身抱住他。
這樣闊別已久的,實質的懷抱。
秦灼埋在他頸邊,恨得牙根癢,多想一拳打在他臉上。手臂抬起來,但如何也揮不下去。他扒緊蕭恆後背,抱著他放聲痛哭:
「蕭重光,你害死我了,你差點就害死我了……冤家,你這個冤家啊!」
蕭恆緊緊擁抱他,像要把他揉進骨血里,渾身劇烈顫抖。秦灼聽見耳邊的無聲抽泣,是以知道他也在哭。
他們再經受不住了。折騰什麼呢。
秦灼想,栽給他了。認命了。
二月初,兩人各唱一台白蛇傳,秦灼為蕭恆斗仙盜草,蕭恆為秦灼水漫金山。待到風雨平定、斷橋重會,一個穿耳妝神,生者能死;一個脈斷回魂,死者能生。如此一場生生死死,竟也算情深之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