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看向眾人,「我只問一句,你們逃了,你們的父母妻子怎麼辦?如今已經日暮,齊軍離城中不過數里,雙腿難敵馬蹄,就此而逃,不過早死一刻晚死一刻的區別而已!」
他頓了頓,「我也知道,有早就打算帶著全家一塊奔逃,從此棄城不守的。」
李寒將文書一撂,拿了一本遞給趙荔城。趙荔城看他一眼,打開念道:
「一戶柳卯兒,六口。西塞曲州蓬縣民,元和四年入籍。男子二口,成丁二口。婦女四口,大二口,小二口……」
「一戶方准,五口。西塞欽州墨縣民,元和八年入籍。……」
「一戶鄭有成,……」
「一戶蘇丑兒,……」
這是西夔營所有人的戶籍!
李寒先去都護府內,將各人家裡幾口人人均幾畝地地里幾頭牛查了個清清楚楚。
被點名的柳卯兒當即大惱,「監軍,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些俱是備份,原件我已派人快馬加鞭,向朝廷上送。估計明日,陛下就能收到。有道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到時候四海通緝天下搜捕的排場,諸位一顆頭顱能不能當?」
趙荔城一愣,這事出突然,哪有時間謄抄備份?卻見李寒神色未變,繼續道:「朝廷派我監軍,如今一府無主,我就是諸位的長官,怪我沒同諸位講清我治軍之則。」
李寒凜聲道:「諸位且聽好!我治軍,行連坐,此城不得棄,此戰務必勝!這仗打不贏,想想爺娘妻小——我知道有想將我就地手刃再就此叛逃的,可以,也想想爺娘妻小!諸君逃得出西塞一隅之地,逃得出朝廷各州緝捕、逃得出天下法網恢恢嗎!」
眾人戶帖被他拿在手中,等於全家性命握在他掌中。有幾個目露凶光想要魚死網破的,幾番掙扎,還是沒能拔出兵器。
天色將暮,斜日低垂,李寒高聲道:「炊事,有肉分肉,有酒燒酒,叫大夥痛痛快快吃飽喝足了!」
西夔營沒見過這麼不要命的,竟叫他一時之威唬住,真聽他安排圍坐下來。篝火高燒,酒肉飄香,夜色將染,狼兵將至。李寒高舉酒碗站起身,大聲道:「如今齊軍將至,非生即死,我們要保衛的不是這一座死城,是我們的家人朋友手足兄弟!我瞧了,大夥不少有家有口,充軍是為了給家裡混一口糧。也有不少是家裡唯一的苗子,上頭還有老父母要養。還有不少,是上次齊軍進犯時留下的遺孤,頭頂的是血仇腳踏的是深恨!想想吧,兄弟們,經歷過、目睹過、聽說過上次齊賊屠城的兄弟,你們都想想,我們此番若退,今日之雁線當成當日之西關!西關浩浩百里,生還不足百口!我們的父母叫人剁成肉泥,我們的妻女叫人肆意□□,我們的孩子被割下腦袋叫齊賊丟在馬前當球踢!我們明明可以救他們,但我們要逃!我們逃得毫不猶豫!父母之恩、夫妻之愛、子女之慕、手足之誼統統不要,好本事、好氣概!四萬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好膽量,好氣魄啊!」
他此言一出,眾軍多少羞愧,紛紛低下腦袋。
先鋒魯三春低聲道:「監軍,不是咱們不想打,實在是沒本事,不過白白送死!從前西夔營還要強些,卻在元和年西關一戰叫齊戎子打得丟盔卸甲,咱們不是沒有一雪前恥的心氣!可奈何上頭連個屁都不放,都護府那些看門的府兵賭一個盅子都頂咱們三日的口糧!咱們怎麼能不心灰意冷啊!」
「現在寇眺死了,高青雲逃了,西夔營和都護府,是我李渡白說了算了!」
灰濛夜空下,李寒高舉火把走到糧倉前,昂然喝道:「西塞郎當知恥,哪裡輸了,就從哪裡贏回來!此戰若勝,我當上報朝廷再借府糧開倉犒軍,此戰若敗,我陪諸位九幽見閻王!」
他將火把一拋,騰地一聲,烈火點燃糧倉,當即燒成一條火龍。金紅火舌舔上天幕,像滿腔熱血在燒。
破釜沉舟。
沖天紅光直奔夜空,將全部將士面孔映如霞光。李寒仰頭吃盡殘酒,猛地將酒碗摜在地上。
一陣不約而和的碎裂聲里,西夔營齊齊摔碗,一去不回頭。
烈火燒盡時黑夜終於到來。
李寒下令打開城門,向敵人袒露出都城的胸膛的心臟。沒有鼓點和號角,一片死寂中,潛伏暗處的西夔營聽見逐漸逼近的如雷鐵蹄,和身後萬家搗衣之聲。
城下,齊軍拔出屠刀。
趙荔城緩緩抬臂,城牆上拉滿長弓。
第302章 六十八神人
元和十四年至玉升二年,整整五年時間,西夔營未有一戰得勝。
這是第一次。
豹旗蓋上斷肢殘屍,其上滿是紛亂腳印蹄印。齊軍敗退的鳴金聲中,趙荔城從血肉模糊的盔甲縫隙里拔出鋼刀,大喝一聲:「弟兄們,和老趙一塊追擊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