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青雲面色一僵,轉而笑道:「李監軍果真伶牙俐齒。只是西塞氣候惡劣,十日五日還成,若叫將士日日這般,鐵打的人也受不住。風沙都是天降,這樣也勉強算個天意。」
「在下相信人定勝天。」
這句之後,李寒再不理會他,快步往瞭望樓後走去。
如今齊軍將近,瞭望卻空無一人。樓後喧譁喝彩聲大起,一眾西夔營將士圍在樓前,赤膊摔斗,周圍士兵高叫大笑,紛紛賭注押輸贏。
高青雲斜眼去瞧李寒,李寒面色鐵青。他胸口劇烈起伏,平息片刻後方轉頭看向高青雲,「副都護,這就是你治下的西夔營?」
高青雲一攤手,「李郎錯怪我,從前都是都護寇眺管理軍事。這不,寇都護屍骨未寒,在下也是新官上任,要管,也無從管起啊!」
李寒冷笑道:「寇眺一死,朝廷沒有新任都護指派,你就是西塞的父母官。副都護,你治軍不嚴、言辭推諉,萬一齊軍攻入城中,你如何對得起朝廷,如何對得起百姓!」
高青雲愁眉苦臉,「監軍說的是,可在下才淺德薄,無法服眾,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衛兵忙道:「都護,李監軍身受皇命,又好大才學,定能將這擔子挑好。」
高青雲亦點頭,「如此,只能勞煩監軍了。」
李寒冷冷睨他。
西夔營是出了名的散兵游勇,高低不聽、軟硬不吃。高青雲乾脆將最燙手的山芋丟給他,以此立個下馬威。
眾軍嬉鬧之聲在耳,殘陽低垂,映他滿青衫斑斑血跡。李寒直視高青雲,堅聲道:「那卻之不恭。」
***
李寒在天黑之前趕了回去。
他跳下馬背,見四兒躺在石頭上,像睡著了。她雙腿軟軟耷拉著,肚子脹得老高,沒吃完的餅撒了一地。
李寒看見她還睜著眼睛。
李寒快步跑過去,將她抱在懷裡試鼻息,下一刻,他兩腮劇烈抖動起來,深深呼吸了幾下。
自己留給她禦寒的外袍,居然變成了壽衣。
李寒托著她的身體,雙手微微顫慄。
是冤獄他可以重審,被殺害他可以報仇。但她不是被冤死也不是被打死。
她死於進食。
她是被撐死的,也是被餓死。
李寒想救她,卻變成推她走向死亡的那隻手。而這樣的死亡,憑他一人本就無法去救。
原來人力,真的有無法企及之處。
李寒幫她合上眼睛,將她抱起來,出門往野地去。西塞的路不好走,一步一個沙坑,他這樣踉踉蹌蹌走到夜色漸上,才來到一片亂葬崗。
李寒沒拿燈籠,憑著月色摸黑往前走,沒幾步就被樹枝絆了一跤。
他一低頭,腳下一條乾枯的斷肢。
李寒雙眼終於適應了黑暗,這才看清,宛如大坑的野地里,橫七豎八地躺滿了人。但因為風沙吹曬,悉數干萎,並沒有散發出惡臭。他們身上的衣服都被扒光,想必是住戶無衣可穿,這才來偷死人衣。
餓死的、病死的、胸口插著刀劍的。
兒童、婦女、青壯、老邁。
老鴉喊了一嗓,冷得瘮人,撲騰騰從附近屍身上落下腳。不遠處,漸漸有螢火圍近,綠得像獸眼。油光水滑的野狗邁出黑夜,畜生們等待李寒離去來享用新鮮的肉食。
李寒將四兒放在身邊,雙手撥開沙土,去挖下面的土壤。
野狗烏鴉環伺下,他雙手流血地挖出一塊骨頭。
是人的盆骨。
他停滯片刻,繼續刨挖。層層沙土下,繼而肋骨、繼而尺骨、繼而橈骨。多多少少支離破碎,來自不同人的不同部位。
李寒的雙手在挖出一枚顱骨時停住。
光滑小巧,應該是個孩子。
他抬手去捧那孩子的顱骨,突然,一條蠕蟲從眼眶裡爬出來,黏糊糊地鑽走了。
李寒渾身劇烈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