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東遊見他平靜下來,試探道:「將軍,怎麼說?」
蕭恆雙手撐案,眼中閃過一絲狠戾,「告訴他,我一早就知道阿霓是什麼人。拿她要挾我,讓卓鳳雄死了這條心。」
***
夜風吹動花浪,像吹一片冷火。阿霓雙腳埋在花底,靜靜聽完答覆,拂淚般拂開滿面髮絲。
黑夜裡,無數黑衣佇立花中,如同鴉群。卓鳳雄揮手叫報信人退下,別過臉對她說:「你沒用。」
阿霓不說話。
卓鳳雄嗤笑道:「他若早將你識破,豈會留你到今日?不過是被我擺了一道,強留顏面罷了。」
見阿霓依舊無言,卓鳳雄道:「你從前就捅過他的刀,今日跟我來,更是背叛他徹底,別再動別的念頭。你體內的毒,重光祭刀之後,我自會給你解藥。」
她所服之毒不同於觀音手,從脈息看不出分毫,哪怕蕭恆也未能察覺半分。
阿霓抱膝蜷坐,小聲說:「我知道。」
卓鳳雄不再理她,自己轉身要走。阿霓垂下手腕,撫摸罌粟花朵,花色比她石榴色的新裙子還要紅。
她囁嚅什麼,卓鳳雄止住腳步,轉頭看她。
阿霓指了指他腰間酒葫蘆,低聲重複一遍:「酒,我也想嘗。」
***
夜深,天邊一輪血月高懸。
潮州營數十健兒未著甲冑,潛身山隘,下望整片罌粟花田。石侯蹲得腰酸膝痛,用氣聲問:「將軍,咱啥時候開動?」
蕭恆藏身最前首,按刀在側,低聲道:「再等。」
石侯低聲嘟囔:「媽的,這些一站一夜跟站樁似的,只怕這一宿也不到頭!」
唐東遊忍不住道:「將軍,不如咱們弄點油來,直接往下放箭燒了。」
梅道然嘆道:「憑這群人的本事,你這邊火光還沒擦亮就身首異處了,不僅丟了性命還露了行蹤,這一群人直接玩完。」
唐東遊驚道:「不至於吧,這麼遠!」
梅道然拍拍他肩,「很至於,晚上在這些兄弟眼裡跟大白天似的。這就是為什麼叫你埋伏這麼遠,再往前,就是給人家當靶子射著玩。」
唐東遊剛想回嘴,突然眼睛一直,失聲叫道:「火!」
梅道然面沖他揶揄道:「等火等瘋了一個。」
唐東遊急聲叫道:「是火!是罌粟田,罌粟田起火了!哎將軍,將軍你幹嘛去?咱們現在衝鋒嗎!」
火從花田深處燃起,沖天花香化作焦臭,火光下,一個人影模糊。
阿霓因風鼓動的紅裙如同火舌,赤足立在火海花海里,雙目微抬,像舍利,沉靜地映照十色火光。
「賤人!」
不遠處,卓鳳雄咬牙切齒地破口大罵,緊接著一支羽箭破風襲來,直直貫穿她的左胸。
她感覺心臟劇烈一搐,不動了,在一片天旋地轉里仰頭栽倒。耳邊似乎傳來震天殺聲,乒桌球乓的擊打與慘叫,她什麼也聽不到。她頭髮在花根瀰漫,身體在花底冷卻,鮮血從胸前一點一點湧出,像花苞綻放。原來花開竟是如同脈搏的力量。
這是她第一次體驗死亡,她所恐懼、所卻步、又最終擁抱的死亡,對這死亡她畏縮許久。卻沒想到面對之時,竟然如此平和與幸福。
在她被死亡抱住之前,先被一雙手抱住。那雙手托起她後腦,小心翼翼將她護在懷裡,焦急又略帶顫抖地喊她:「阿霓!」
阿霓看向他,想笑,淚卻先落下來,「你還是來了。」
蕭恆溫聲說:「你是我妹妹,我怎麼能不來?是阿哥的不是,阿哥講那話,叫你傷了心。」
「不是呀……」阿霓艱難道,「我不是你妹妹,我不是曹苹……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這個身份,是我偷來的。這次,是我主動跟他走的,我想幫你……」
她哽咽道:「是我叫你傷了心,你別生氣……」
蕭恆輕聲哄道:「阿哥怎麼會生你的氣?別說話阿霓,別說話,咱們回家。」
阿霓拉住他,眼睜得大大的,生怕不說就再講不出了:「對不起,我真的、害過你,西瓊圍城的那次,你去偷襲糧草,他們讓我把你的蹤跡賣給段藏青……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以後,我再沒有……」
蕭恆連聲道:「我知道,阿霓、好阿霓,阿哥都知道。阿哥沒有怪過你。」
阿霓說:「長安話真的好難學,我學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