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恆說:「你講得很好。」
阿霓笑了笑,那點狡黠也虛弱,「我知道,你的毒沒有解,你不想讓阿兄擔心……」
她斷斷續續咳起來:「我、我一直在吃一味藥,應該已經醃入骨頭裡了。我死了,你把、把我的骨頭燒成灰,和那十味香藥做成藥丸……你知道那個方子……雖然不能解毒,但能叫你好過些……一定要把皮肉剔掉,我得過髒病……皮肉不乾淨。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了。」
遙遙一聲勒馬響起,秦灼也趕過來,跳下馬背,衝上來抱住阿霓。輕輕撫摸她的額發,不落淚,只笑。
阿霓雙眼望向他,眨了眨,輕輕叫:「阿兄。」
秦灼答:「哎。」
阿霓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秦灼便垂下頸,由她低聲耳語。待她講完,秦灼柔聲說:「我知道。」
阿霓抓緊他衣袖,連聲問:「你呢、你呢?你都能為他……你們別、別互相折磨……別蹉跎……」
她呼吸越來越急,鮮血大股大股打濕衣襟。秦灼大叫道:「阿霓,別睡!看著我,你看著我!」
阿霓仰起臉,笑了:「阿兄,我想做你的女兒。下輩子……我想做你的女兒……」
她手垂落下去。
秦灼喃喃叫一聲:「阿霓。」
阿霓仿若熟睡,面含微笑。
***
阿霓仍穿那條石榴紅的新裙子,由蕭恆抱在懷裡,秦灼坐在對面,梳完頭給她盤髻。
兩人似乎都很平靜,秦灼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一開始。」蕭恆說,「我一開始就知道,她是假的。」
秦灼點點頭,聽他繼續道:「她說話有點長安腔調。曹青檀同我講過,他因妻子早逝,把襁褓中的女兒送去錦州老家,直到八歲才接回來,這件事沒幾個人知道。也就是八歲那年,曹苹在京中走失。按她所說,這些年一直在江南流落,她不可能帶著長安口音。」
「但她又有一個和曹苹一樣的胎記,生年也一樣,顯然是衝著曹苹偽造,我就知道了她的意圖。但那時候,並沒弄清楚她究竟是什麼人。」
秦灼道:「你救她回來後,從窗外跟我講相信她是曹苹,就是讓她以為騙過了你。」
蕭恆點點頭。
秦灼說:「你什麼時候確定,她就是影子?」
蕭恆道:「西瓊初次兵圍,我帶人去劫後方的糧草。這件事外人不會知道,段藏青發現只會是有人通報。在我離去前,給她服用了昏睡十日的藥,但聽阿雙講她半途醒來了。」
「她養了一隻翠鳥,影子裡有通過訓練鳥雀傳訊的手段,那時候我就基本斷定,她是影子。」
秦灼說:「但你沒有殺她。」
蕭恆看向他,「她救了你。」
「西瓊……編了曲子,那個賣唱的琵琶女要刺殺你,你同我說,她撲過去要救你。她有向善的心。」
秦灼突然想起,俘獲蒙八郎時,那些突然被催動蠱毒的青泥。那日他重新佩戴阿雙繡的荷包,阿雙說,多虧阿霓提醒鬆了針腳……
蕭恆又道:「劫糧暴露之後,她再沒養過鳥了。」
秦灼瞧著女孩的臉,嘆口氣:「你怎麼不同我說?」
蕭恆道:「你知道了,不會留她。」
秦灼啞口無言。
的確如此。
就算阿霓活著,他也決不會再留她在身邊。蕭恆是泥淖里爬出來的,同病相憐會給她機會,但秦灼不是。
背叛之人他絕不再用,哪怕再親再好,也務必斬草除根。
阿霓,阿泥,她是污泥里一枝白桃花,甚至還沒有做青泥的資格。她是影子專門為蕭恆設計的,利用曹苹身份,埋在身邊伏殺他的一把小刀。
她尚未開背種蠱,似乎不留痕跡,新餵的毒也無法從脈息上探出半分,足以瞞天過海。他們為著她這身世,專門將她賣入妓院,那匹紅綾羅裹著她扔在大街上,就是為了等待蕭恆夜歸的馬蹄。自然,蕭恆也如鵠落彀,哪怕看破,依然投入影子精心編織的圈套。
只是誰都不曾料到,蕭恆並非為她的身份惻隱,而是為她的生命惻隱。他近乎慈悲的憐惜甚至無需喜愛,僅僅因為她是個人。
論乎喜愛,竟是秦灼給的更多一些,溯其初始,還是她那一張和秦灼夢中阿皎極為相肖的臉龐。
阿皎在秦灼腹中死去,阿霓在蕭恆懷裡死去。阿皎白得像月亮,阿霓紅得像月亮。夢見月亮不吉祥。
***
蕭恆沒聽她的話取她的骨頭,他給阿霓選了塊好地方。女孩臉色蒼白,梳洗一新,由蕭恆背上山去,親手給她掘好了墳。
入棺之前,蕭恆用手掌撫摸她的臉,一寸一寸,仔仔細細。
褚玉照不明所以,「這是做什麼?」
梅道然說:「記住她。」
「在影子裡,面容可以偽裝,聲音可以偽裝,所以我們都是用骨頭記一個人。用骨頭記住的人,這輩子都不會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