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月曙渾身哆嗦起來。一旁,蕭恆毫無感情的聲音繼續響起:「潮州一旦失守,大梁西南門戶立即洞開,段氏鐵蹄即能長驅直入踐踏中原。潮州軍備還算齊整尚且慘痛如此,再往北,鹿州、艨州、莊州、垂州等兵疲將弱之地,誰能抵抗?到時候潮州一地悲劇,當成大梁九州慘案!退一萬步講,段氏是屠城之師,守住潮州,才有不使滿城無人生還的可能。有沒有用只能往守不守得住潮州來看,該不該死……」
蕭恆道:「使君,你考慮不了。」
吳月曙連連搖首,熱淚已然滾落,「驅人相食,道德敗壞、文明淪喪殆盡矣!你把他們做盤中血食不夠,還要制定一套規矩,這麼秩序井然地吃人!天底下沒有計畫吃人的道理!」
「天底下也沒有餓死臣民的道理。」
蕭恆聲音終於產生一絲波動,「公子檀講道理,如今生死未卜。羅正澤講道理,最後千刀萬剮。」
「講道理的,都死了。」
滿帳血光被忽地撲滅了。
吳月曙睜大眼睛,那一莖燈焰在他眼底跳動兩下,像這個時代,像命。要燃盡了,他竭盡全力還是抓不住。他痛聲說:「君子死而冠不免,聖人死而禮不廢哪……」
「倉廩足才能知禮節。」蕭恆嘆道,「使君,我想讓他們活,你想讓他們做人。不一樣。」
「沒什麼不一樣。」吳月曙說,「你讓他們這麼活下來,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他們能夠重新做人嗎?」
蕭恆沒有回答。
吳月曙看著他,腦中突然大白。
他殘忍的殺人計畫是為了死守潮州。
他殺人,居然是為了救人。
驀地,吳月曙似乎拿住他的七寸,一股巨大力量在他體內衝撞,叫他遏不住失聲問道:「蕭郎、蕭將軍,你有沒有想過,這麼重新做人之後,大夥會怎麼對待讓他們吃人——逼他們吃人的人?你以為你會是英雄豪傑,人人稱頌?到時候你是喪盡天良、人人得誅!誰想做吃人的人?啊?他們受不了這樣的罪愆,會把責任統統推到你頭上!他們不會感激你援手相救,他們會痛恨你逼迫他們、害了他們!你讓他們做不了人了!人若食人,安配為人?驅人食人,不得好死!」
蕭恆說:「那就不得好死。」
吳月曙不可置信地看他。
蕭恆平靜依舊,重新講回他喪盡天良的計畫,「死囚之後,要食其他活人必將引發動亂。到時候請使君做主,從我開始。」
吳月曙說不出話。
蕭恆繼續道:「其他人可以私下處決,但我是用來立規矩的,還請使君召集百姓,公然處置。務必公然剝殺、公然零割、公然分食。」
他講自己,冷漠地像講宰殺畜牲。
吳月曙駭然問道:「你就能這麼冷言他人生死?這麼冷言自己生死?」
蕭恆只說:「我們沒有時間了。」
「但你還有時間!」吳月曙終於忍不住叫道,「你不是潮州人,你對潮州沒有責任,你本可以像秦灼一樣離開,但你非要回來。你本可以現在棄城而逃甚至獻城投降,但你卻要和潮州共存亡……」
他百思不解,渾身顫慄地問:「蕭郎,你何至於此啊……」
何至於此。
一個黑夜在蕭恆眼前陡然炸亮。
運往潮州的糧車,紛紛求告的衙役,白米沿破口處流了一地。
劫車的那隻手提一把刀——
一把環首刀。
癩頭和尚的聲音響在耳邊,萬法皆空,因果不空。
蕭恆看向他。
「是果報。」
***
這殘暴不仁的食人名單究竟是功是過,在蕭恆蓋棺之後仍無定論。但在當時的潮州,無人異議,無人反對,默然遵守,不約而同。
多年後,蕭玠輾轉找到昭帝親筆的名單草稿,眼見一人名登榜首。那是他必須避諱的名字。那字跡赫然如血鮮紅。蕭玠試圖藉此窺探當年的蕭恆,玉升元年,潮州深冬,他少年的父親立在人群之外,那樣無動於衷。
嚴冬已至,潮州死犯牢獄逐漸清空,充當刑場的土坡每天都被染紅,城前大鍋煮沸,肉香翻騰。
最後一個死囚只剩碎骨。
時辰已至。
這一夜,吳月曙支起病骨,和蕭恆吃了最後一次酒。
杯酒將盡時,蕭恆遞過一隻四方包袱,「到底辜負使君,不算善始,也未能善終。」
吳月曙雙手顫抖地接過軍印,說:「是我愧對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