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兄妹角力般地相望。
終於,那隻男人的手退回去,任由女人將砒霜毒酒傾絕在地。
蕭恆從桌前落座,也分得了一碗獸皮棉絮的渾湯。
吳薰抱來最後一壇酒,重新取碗給他們倒滿。
蕭恆抬頭,見臂上懸掛一把寶劍,不由奇道:「使君是文士,竟也會用劍。」
吳月曙道:「我是由溫國楊公察舉而上的,當年出任潮州,恩師曾授我此劍,對我講,天下已然瘡痍遍布,潮州也不再是魚米之鄉。他勸不住我,只能將此劍贈給我,若我有身敗名裂的一日,留給我做不受鍛鍊之辱的退路。」
「使君當年赴任,求的是什麼?」
「大展宏圖,澄清吏治,讓治下百姓活得更好。」
「到今日,不曾更改?」
「改了。」吳月曙說,「今日,我只求他們活著。」
儘是求不得。
一片死寂里,吳薰起身步到壁下,回眸莞爾道:「二位但請飲酒,妾與二位舞劍助興。」
她嘩地掣出壁上寶劍。
劍光如秋水,眸光如秋波。
吳薰身如游龍,衣裙飛舞,青虹斜出。劍鋒挑、刺、翻、卷,銀花火樹重疊怒放。陡然間,壁上劍影刺入人影,像破腹,像天裂。下一刻,吳薰旋然托劍而起,手中是新生兒也是五彩石,她在分娩,也在補天。
蕭恆持酒不飲,靜靜注目。吳月曙淚流滿面,擊節歌道:「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父艱。側身東望涕沾翰!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為懷憂心煩勞!」*
歌罷,涕滿衣襟。又復歌、復舞、復擊節而起。
……
蕭恆難得睡了一個好覺。
他酒量向來不錯,或許是飢餓勞乏的緣故,昨夜竟酩酊大醉。醒來正伏在桌邊,對面吳月曙抱酒碗仰面倒地,臉上淚痕未乾。
一旁,吳薰不見人影,壁上劍鞘空空。
她大慈大悲的笑容從腦中一閃而過。
不祥之兆。
蕭恆腿跪得發麻,撐案起身時哨兵闖進帳中,失聲叫道:「將軍,使君,快去城頭瞧瞧吧,吳娘子她……」
這一聲如同霹靂,吳月曙驚醒過來,顫聲問:「吳娘子怎麼了?」
「吳娘子昨天叫人把祭祀稷神的大鼎搬到了城下,這燒熱了鼎,拿劍站在城頭呢!」
第254章 二十二食人
天光晦暗不明,大雪依舊未止。
城下士卒百姓團團圍住,紛紛高聲勸告。
蕭恆抓刀沖向城牆,還沒擠過人群,突然之間,一物從天而降,兜頭障面。
一件衣裙。
吳薰所穿的青色衣裙。
他瞠目抬頭,見飛雪之間,吳薰赤裎身體,提劍站在女牆之上。
那不是女人的肉卝體。
那是一塊引人垂涎的肉。
蕭恆猛然掉頭撥開人群,一路狂奔登城。
天寒地凍里,吳薰渾身熱氣蒸騰。她的肌膚散發出混合著蘭蕙鮮花或者八角肉桂的香料氣息,先於視覺獵捕了所有人的嗅覺。她正大光明地赤身裸體,一如出生,一如死去。她飽滿如面饢的臉頰,豐沃如酥酪的胸膛,柔軟如羊膀的肢體,比任何的活佛菩薩的寶相都要莊嚴萬分。在這一刻,她飛升成為哺養子女的母親、普渡眾生的神女、潤澤萬物的大地。所有人仰視她,那目光卻是膜拜而非褻瀆。
而這具無比聖潔的母親的身體、無比高尚的神女的身體、無比芳香的大地的身體,要做一場近在眼前的獻祭與賑濟。
蕭恆發瘋一般狂飆沖向城頭。
快、快、再快!
遙遙地,他聽見吳薰高聲叫道:「請諸君聽我一言!」
「如今糧草殆盡,將士不能果腹,潮州岌岌可危。妾生於吳氏,長於潮州,大敵當前,豈能顧惜一身?無物充飢,當從妾始!今當殺身報效,烹妾以饗將士!願眾將士齧妾骨、食妾肉,堅拒瓊寇,戍我潮州!」
就要到了!
即將觸到她時,吳薰抬起手腕,橫劍在頸。
蕭恆目眥欲裂,撲上去撈她的手臂——
一股熱血撲面。
她已投身躍入鼎中。
城下,眾人哭叫四起,狂奔趕到的吳月曙身形一晃,轟地倒地昏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