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瞧了一眼,轉頭說:「這是干係民生的大事,使君還有的忙。我們兩個閒人,等這一陣子過了再同使君商議落腳的事。」
宗戴還要在廟中查問供奉安排,便送秦灼到廟門口。柳州百姓多避諱這日子,山路上也沒什麼人。兩人緩步下山,秦灼問:「你怎麼瞧?」
陳子元嗤聲道:「我瞧這姓宗的不是什麼好人。」
秦灼笑問:「都說吃人嘴短,今兒這頓飯可夠你在潮州兩個月的油水。」
「就是這頓飯的事兒。」陳子元道,「這天下糧荒,柳州不比潮州好上多少。同樣是百姓挨餓受凍,人家吳月曙就能吃糠咽菜,這位在這裡大魚大肉。姓吳的做人雖不地道,但當官卻是數一數二的。這位宗刺史倒會為人,又是溫泉又是美女,一邊飽你的口腹一邊爬你的床鋪,不就是現成的溫柔鄉英雄冢,等著給你下絆子嗎!」
秦灼樂了,「長進啊子元,都會見微知著了。」
陳子元瞅他,「成了殿下,您別捧我。柳州有鬼,你還把那姑娘送回來,不擺明叫她餵鬼嗎?」
他瞧秦灼神色,故意道:「殿下,你這歲數也到了,雖沒娶妻,也該收個房裡人。我看那姑娘生得不錯,性情也好,你這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樂不為呢?」
秦灼不接這茬,拿他方才的話堵回去:「溫柔鄉是英雄冢啊。」
陳子元眼前立刻浮現出蕭恆一張臉。秦灼幾次三番為他發瘋,床還沒上就快睡到冢離去了,這小子好手段,夠厲害。
他正神遊物外,秦灼拈了拈方才濺上手背的香灰,微笑道:「成了,既然此地有鬼,咱們就捉個鬼瞧瞧。」
***
十五,夜祭,家家閉戶,府兵戍守中,十女牽彩上山。
月亮慘白無光,像一個紙月盤糊在天上。阿嫵走在隊中,冪籬低垂,只能瞧見腳下山路和方寸衣袖。前後獻女們手牽同一條彩縧,那帶子正簌簌抖動著。
夜間寂靜,阿嫵只聽眾人低低抽噎,在空蕩山間如同鬼哭。梢頭黑影倏地掠過,響起極尖銳一聲梟叫。阿嫵嚇了一跳,腳步一亂,就要從山上跌下去。
身後,一隻手輕輕扶她一把。
阿嫵頓時尖叫一聲,轉頭見是後頭的一位獻女,忙顫聲道謝:「多謝姐姐。」
那獻女不答,只將手撤回,袖間叮鈴輕響,是纏臂金的搖聲。
五通神廟近在眼前。
終於有女人遏不住低叫一聲,將彩縧一扔,大哭著要往山下跑。兩旁士兵立即拔刀,將眾女團團圍住。
那女人癱軟在地,斷斷續續哀求道:「軍爺,軍爺行行好,放我們一條生路吧……誰家裡沒有老婆姑娘,誰能見自己的妻女叫人糟蹋……我已經許了人家,我已經許了人家了……求軍爺開恩,求軍爺開開恩吧!」
眾女哭作一團,嗚嗚咽咽之聲迴蕩山間十分瘮人。那士兵面有不忍,還是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神座收了你們,好歹能救全州百姓的平安。」
「他們平安,我們呢,我們合該死嗎?」
一旁軍頭面有不耐,喝道:「嚎什麼喪?服侍神座是多大的榮耀。使君有命,若不想干也不必下山,當即拖到裡頭埋了,也是一樣!再哭惹惱了神座,休怪咱割了你們的舌頭!」
眾女被驅趕家畜似的攆到廟中,緊接著廟門轟然一合,外頭落上了鎖。
頭頂神像如同厲鬼,女人們擠在一塊,忍不住低低哭泣起來。阿嫵抱緊身體,癲癇似的渾身發抖。扶她的那女人坐在一旁,啞巴一樣一聲不吭。
阿嫵怕極了,死死咬住手腕。身邊輕輕一動,那女人安撫性的握住她的手。
那隻手骨節分明,十指修長,只是比尋常柔荑要大一些,也不嬌嫩,指腹掌心磨出薄繭。
這幾乎像只男人的手。
腕上纏臂金斜斜滾下,落在手背上。那隻手戴首飾也並不弔詭,甚至十分得宜,這麼瞧又不是很像男人。
窒息般的死寂里,廟中鐘漏滴答作響,像血滴落的聲音。
似乎窗紙輕輕破了一聲。
阿嫵似乎聞到一股像肉香又像木香的奇怪味道,不一會便頭腦昏沉,身體一歪沉沉睡去。
阿嫵再度醒來,發現自己被裝在一輛門窗用木板密封的馬車中。她渾身沒有傷痕,卻也沒什麼力氣,竭力用身體撞擊車壁,卻只如蚍蜉撼樹。
她眼淚糊了一眼,想要嘶聲大喊,卻只有絲絲縷縷的氣聲擠出喉嚨:「救命……救命!」
一輪山月下,十輛馬車轆轆前行。半夜已疏疏下起冬雨,寒涼異常。一隊黑衣人馬驅車緩慢而行,首領笑道:「中了軟筋散還有氣力,這小娘夠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