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寒光收斂,屋裡瞬間昏暗下來。護衛仍戍衛在側,而屋中四人似乎還是剛進門的位置。
吳月曙緊緊盯著他,「少公究竟如何才肯離開潮州?」
秦灼將翹著的腿放下,落成一個雙腿分跨的姿勢,抬手將扳指旋穩,語帶笑意:「要我離開潮州,成啊。我也不要利息,使君但凡把我這些年投在潮州的本錢還了,我當即就走。子元,給使君報帳。」
陳子元一本正經,「殿下是從元和十三年起開始給潮州撥銀,只算糧食和軍用開支兩個大項,每年約出支一百萬兩。還有搶險、救護、軍械維修、幫忙開的粥鋪商鋪、打點應付的紅白喜事……」
「零頭抹了,替使君湊個整。」
陳子元道:「迄今五年余——那就按五年算,兩個大頭每年一百萬兩,五年就是五百萬兩。」
秦灼點點頭,「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想使君深明大義,如何也不會拖欠我這區區五百萬兩雪花銀吧。」
吳月曙面如白紙,閉了閉眼,啞聲說:「我……願償少公一條命。」
秦灼好笑道:「我要你的命做什麼?能花麼?我讓潮州上下衣食無憂地過了五年,使君一條性命就能還清麼?既然還不清,還要攆我走,滿天下問問,知恩圖報是這麼報的麼?」
寒風破門而入,將燈火撞得搖搖欲墜。吳月曙袍袖輕輕顫抖起來,他聲音繃緊,低聲道:「少公的大恩大德,我拚捨一身也無以為報,我可以為少公肝腦塗地粉骨捐軀,但潮州不行!退一萬步講,少公奔走潮州,我接納,可他呢?」
吳月曙猛然抬頭,目光灼灼,直直釘向秦灼身後,「敢問少公,這位蕭郎究竟是不是那位弒君逆賊!」
一燈之下,對現鋒芒。
片刻之後,秦灼緩聲開口:「是又如何。」
「若是,請少公大義滅親,向上舉發。」
秦灼緩緩抬眼,「我若說不呢。」
吳月曙對他抬袖一揖。
「在下只能與二位同燃蘭艾,玉石俱焚了。」
燈火下,秦灼彷佛一座紅蠟凝固。他姿態優雅依舊,分明是一把含芒在鞘的利刃,輕聲說:「使君的意思我聽明白了,我亦有一言。」
他屈起手指,青石虎頭叩了叩桌面。
「要我棄掉蕭郎,不可能。」
斬釘截鐵。
陳子元有些吃驚,他手臂邊蕭恆目光一動,旋即沉靜下去。
秦灼好整以暇地看著吳月曙,說:「或許我換句話講,使君更能聽得進去:一旦蕭郎行蹤暴露,朝廷要他人頭落地之前,我會先叫整個潮州做他的陪葬。我言出必行,使君不信,儘管一試。」
他笑意燭火般霎地熄滅,他冷冷吐道:「告辭。」
他身後,吳月曙忽地大叫一聲:「少公!」
他一撩衣袍,轟然跪倒。
「少公有生民之恩,我不能不報,但蕭六郎身負弒君之罪,我若容他在此,就是為潮州招致滅頂之災!少公神通廣大進退有路,但百姓何辜?難道要讓數年前的并州慘案重演一次嗎?我恩將仇報背信棄義,是無德無能無恥小人,少公想泄憤,但請將我碎屍萬段,吳月曙無尤無怨、九泉含笑,我只求少公高抬貴手,放潮州百姓一條生路!」
秦灼轉過頭,冷冷看著他,「你覺得舉發了我,潮州就可以獨善其身?受了我這麼久的供養,只怕在朝廷眼中,潮州上下早就和我苟同一黨了。使君與其苦惱如何保住潮州、除掉蕭郎,不如想想天使下訪時該如何搪塞才好。」
風聲鼓動,燭火搖搖欲墜,竟有些刀光劍影之氣。秦灼口氣惋惜,「使君,我是你的衣食父母。做兒子,就要有做兒子的樣子。」
他突然喝道:「讓道!」
室中護衛向兩側一閃,讓出一條一人寬的窄道。秦灼沒有回頭,大步離開了。
吳月曙望著他的背影,像捕捉一道霞光的餘韻。無盡長夜,再絢麗的晚霞也不會將潮州照亮。潮州的黑夜徹底到來了。
他遲鈍許久,伸手將那封奏摺抓在掌中,顫抖著蜷身伏在地上。
***
對於吳月曙和蕭恆的複雜關係,後世眾說紛紜。但無論如何,二人絕不是全然憎恨。蕭玠在晚年的一部篆書手記對此有所記錄。此書由今人翻譯出版,名為《父親的潮州生活》。今摘錄第二章 《土地》篇中相關文本如下:
「說到怒目的金剛和低眉的菩薩,我們這代人熟知的是十幾年後聲名鵲起的裴蘭橋,但我的父輩率先想起的卻是吳月曙,這位曾經的潮州掌舵人。吳月曙是個很地道的儒學者,十分清瘦,留一把山羊鬍,除官服之外穿著沒有絲織物。他宴請我阿耶是在州府,但我父親卻去他家裡做過客。我父親曾對都尉石侯說:『使君(吳月曙)是個很清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