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說:「還有一半的酒,你慢慢吃,我回來得把酒囊還給我。」
張霽搖頭笑一聲:「渡白啊。」
李寒等他說下去,張霽卻不再開口,只抬手拍了拍李寒肩膀。牢外衙役催促,昏燈冷房裡探監的時辰已到。李寒鬆開手,走時沒有回頭。張霽目送他離去,笑著擦了擦眼角。
……求道的路上,你只能不斷失去、不斷接受失去。
這一定會讓你成功,也或許會讓你痛苦。
你一定會痛苦。
那就請你,努力新生一副鐵石的心腸吧。
***
年節將至,家家戶戶備貨貼紅,熱熱鬧鬧的新春氣氛里,張霽案迎來三司會審。消息遲遲未下,杜筠只道有轉圜,心中暗鬆一口氣,估摸過幾天人就能放出來。張霽之母崔夫人女中豪傑、縱馬江湖,她若年下不回來,張霽倒可以和自己一塊過年。
小時候倆人還真一塊守過歲,那時候張霽父母婚姻已有裂隙,家中不睦。張霽當年還不怎麼會翻牆,摔了個大趔趄。
杜筠正寫春聯,還不會飛白,只是板板正正的方塊。聽見動靜以為進了賊,墨都灑了一袖子,結果這小孩笑得張牙舞爪,臉上一點難過沒有,撲上來問:小杜小杜,我撇下爹娘來找你,你高不高興?
小杜抱著他,說高興。
又到了寫春聯的時候了。
杜筠收拾神思,提腕舔墨落筆。
字沒寫兩個,寒風就吹起來。杜筠定性最好,如今卻有些手抖,他拿鎮紙將帖子壓實,最後一捺正要落成,突然聽外頭有人叫道:「郎君!小杜郎君!」
鍾叔跌跌撞撞跑進來,急聲叫道:「張十三郎的判書下來了,罪在不赦,午時斬首!」
筆從指間跌落,杜筠從朝上下來還未易服,官袍當即濺滿墨色。他急聲問道:「張霽事出有因,就算是大罪,也總有議論轉圜的餘地。再如何,總不能立判立斬,沒有這個規矩!」
「什麼有因,判書公開發放,對當年崔十三郎的事隻字未提!陛下又派太醫去了右相府上,還帶著守衛,就是怕右相出去……要當即殺頭,只怕也是這個道理……」
杜筠問:「判書呢?判書在嗎?」
張霽案是大案,更有威懾民間的價值。判書多加印刷,當街發放。鍾叔忙從袖裡掏出來交給他。
杜筠接過一看,雙手發抖。
《梁律》列重罪十條,其犯此十者,不在八議論贖之限。張霽弒父,罪在惡逆。故判十月初十,午時斬首。
杜筠突然衝出門去,徑直打馬躍出府門。
天色陰冷,寒風砭人肌骨。杜筠催馬如狂,只想快些、再快些,在刑場之前,他遙遙望見侍衛押送的囚車,囚車裡站著的那個人。
杜筠不知怎麼喊的他,只記得自己拼盡全身力氣,所有的呼吸攢成一聲大叫:「張霽!」
張霽一定聽得到,但張霽不肯回頭瞧。
他早就料到了自己的死亡。
杜筠跳下馬背,跌跌撞撞往前跑。他強闖衛隊有劫囚之嫌,又穿著官袍太過扎眼,鬧的動靜不小。侍衛已經上前拔刀阻攔,再三示警後,杜筠已經準備用胸膛去撞刀刃。
他突然頸間一痛,眼前一黑。
昏倒之前,他看見了兄長杜宇的臉。
杜筠再睜開眼,人已躺在一張窄榻上。杜宇立在一旁,見他睜眼忙邁上一步。
屋中還立著另一個人。
冠嵌五珠,玉帶錦衣,面目溫和。
五皇子岐王。
杜筠撐起身雙腳落地時,正有一個侍衛匆匆跑進,在岐王前躬身,雙手遞上個什麼。
一支濺血的亡命牌。
張霽的姓名寫在上頭,被紅叉批去。
杜筠身形一晃,被杜宇一把扶住,低聲叫道:「阿筠,你別再犯糊塗!你這次干擾行刑,罪名可大可小,是王爺惜才,叫人按下不提。還不快謝過王爺!」
杜筠抽出手臂,直起後背正視岐王。
岐王面上仍是溫文笑意,問:「杜二郎何以這樣看我?」
「剛好攔下我,剛好叫他死。王爺來得好巧。」
岐王並不惱怒,「二郎錯怪我,只是張霽一事輿論甚眾,陛下不放心,叫我來瞧瞧。」
「前有崔如忌冤案在上,後有張霽草率而死。陛下真不怕逼反崔氏嗎?」
杜宇斷喝一聲:「阿筠!」
岐王不以為忤,輕輕擺了擺手,說:「崔清將軍忠心耿耿,豈會為豎子所誤。至於崔如忌,陳年舊案而已。」
朝廷要殺張霽,根本沒問崔如忌的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