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筠顫聲道:「你們是枉殺!」
「張霽弒父證據確鑿,他自己也認罪,談何枉殺?」岐王神色莫名,「難不成其中還有冤情?」
岐王似乎醒轉過來,忙道:「若有冤情,自當伸冤。本王聽說張霽弒父當夜約見了左拾遺李寒,說不定他知道個中情由。」
杜筠愣了一會,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王爺……是想用張佚雲之死,激李渡白徹底揭露并州案情,好鬥倒永王。」
杜宇聞他此言肝膽俱裂,厲聲喝道:「你放肆!」又忙向岐王跪倒,「王爺恕罪,舍弟和張霽自小情厚,聞其噩耗受了刺激……」
岐王扶他起來,「我哪會有怪罪他的意思。只是二郎,朝廷若給不了張霽公道,你們又能如何?」
杜筠往後踉蹌幾步,猛然厲聲嘶吼:「你可以選我,為什麼不選我!并州案我從頭到尾知情,李渡白要揭露的我一樣可以做到!為什麼不和我做交易,為什麼不拿張霽的命和我做交易?我可以為王爺鞍前馬後助王爺榮登大寶,為什麼不選我……」
他癱倒在地,無聲地張大嘴巴。
為什麼……不留他一條命……
面前,岐王輕輕嘆息一聲:「二郎,你是謝庭蘭玉,不當如此。」
杜筠聽出他的言外之意。
他背後是整個杜門,岐王惹不起。
而李寒孑然一身,草芥螻蟻。沒人撐腰,不怕犧牲。
張霽是可犧牲的,李寒是可犧牲的,并州十萬百姓是可犧牲的。因為他們利用價值只有一次。
犧牲者,祭品也。杜筠家世顯赫、前途坦蕩,做只用一次的祭品太可惜。
他可以做反覆使用的兵器。
看啊,以臣子為草芥、為奴役、為物品。
就是不為人。
這就是他的當朝,他的君王。
可能成為他未來君王的岐王向前一步,丟掉那支沾血的亡命牌,向他伸出手,溫聲說:「陛下器重你,曾親口言道,留你與子孫做宰相。小杜相公,你要想好。」
杜筠放聲大笑。
他笑著笑著嗆得大聲咳嗽,抹了把臉,又抹一把,像聽了極大的笑話。少頃,整個人已趴在地上哭得出不了聲。
許久之後,杜筠肩膀不再顫抖,慢慢站了起來。
他面對岐王,將腰間錦帶拽下。
岐王圓睜雙目,看一領朱紅官袍墜落在地,繼而是官靴、繼而是簪纓。
不過片刻,杜筠已披髮跣足站他面前,面色平靜,再無哀痛。
岐王顫聲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杜筠對他一揖及地,「祝王爺得償所願。」
說罷,他彎腰將那支亡命牌拾起來,不再看岐王一眼,赤足走出門去。
冬風捲地,馮蠻兒的哀聲從樓閣窗中徐徐飄落。緊接著,賓客們一面鼓掌一面掩泣,戲外的故事向來無人問津。
等李寒安撫好流民回城,聽聞的頭一樁大事就是張霽已死,第二樁也是大事,更是怪事。
張霽問斬次日,杜筠神智已失,儼然癲狂。杜公璞遍訪名醫醫治無果,只得奉還他的官服印綬,替他向上辭官。
杜筠瘋了。
李寒覺得是自己瘋了。
他匆忙趕去杜府,暢通無阻地到了後院。杜筠的房門大開,他正坐在門內,一身素衣靠著火盆,把新作好的一篇誄文燒成灰。
火光映著他一張沉靜的臉,杜筠聲音平緩,對李寒道:「勞你仿我筆跡,去書崤關,跟鄭涪之說一切都好,明年開春,等我找他吃酒。」
李寒握住他的手。
杜筠沒有回握,啞聲笑道:「渡白,這就是我們寒窗十年求的世道。」
一片死寂里,杜筠灑了一杯水酒於地,火盆濺了酒星,焰舌轟地一躥,像一個人灼起來的紅衣。
他說:「不做官了。」
第220章 七十七啼血
「杜筠當真瘋了?」
「宮中延請了太醫去診脈,說是心智淆亂,得好好靜養。但也說不準。」岐王將熱茶放下,「長姊想派人去問?」
長樂抱著手爐靠在椅里,「杜傲節是個不堪為用的,他若沒瘋,那就是有意致仕。下面的事,還是要看李寒。」
岐王想了想,「說來也怪,要按李郎上元獻詩的骨氣,這廂早該進諫碎首了。事發這些時日,他卻沒什麼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