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話。」阮道生低聲說,似乎忍耐著什麼。
最容易發生質變的就是沉默。
等阮道生勒馬收韁,秦灼才發覺到了什麼地方。山林岑寂,明月當空,把廟宇照得亮亮堂堂。
白龍山,娘娘廟。一切的初始之地。
秦灼有些怔然,喃喃叫一句:「阮郎。」
無人應答。
他剛要扭頭,已覺身後一動,阮道生緊貼他後背,力有不支般從馬鞍上滑下。
他背上赫然釘著三支羽箭。
縱如此,阮道生雙腳落地時仍抬起手臂,讓秦灼撐著跳下來。
他在顧著自己左臂的刀傷。
秦灼一時竟有些氣惱,翻身躍下馬背,將他手臂挎到自己肩上,咬牙道:「你這種的,死了活該。」察覺人仍緊繃身體、運力支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低聲說:「卸力,靠在我身上。」
阮道生一聲不吭,的確鬆了幾分力道。秦灼扶他進廟,和他從兩個蒲團上相對坐下。阮道生從懷裡摸出個藥瓶遞給他,說:「你先包紮。」又接著說:「不然你那條手臂要壞,別爭了。」
他說的的確是實情,秦灼也不客氣,趕緊解衣上藥,乾淨利落地把左臂裹好,問道:「你要咬點什麼嗎?」
阮道生說:「你先把箭尾劈斷吧。」
秦灼不料自己竟慌亂到如此地步,連拔箭步驟都搞亂了。但如今也絕非究根之時,趕緊從靴邊拔出匕首。他左臂不好挪動,便微微抬起壓住阮道生頸背,同時匕首一揮,最上面一支羽箭應聲而斷。
阮道生背部肌肉只輕微一動,連呼吸都沒有亂。
秦灼觀察他反應,手上毫不猶豫,將三枚長箭快速斬斷,小心翼翼將他的衣裳脫下來。
七夕夜裡微熱,打鬥更是出了一身汗,阮道生身上卻凍得似冰,背部那些汗珠倒像冰塊遇熱凝結的森森冷汽。三枚傷處是三眼血洞,鮮血涔涔滾落,流至半腰已被汗水沖淡顏色。
秦灼一時無處下手,阮道生嘆口氣,從衣服堆里摸了個火摺遞給他,說:「先燙匕首。」
秦灼擦了兩下火摺才燃起火苗,四處找尋半天,才從香案上找著半截蠟燭點了,將匕首燙好。他從阮道生背後跪坐下,鬼使神差地又問一遍:「你拿衣裳咬著?」
阮道生居然笑了一下,聽上去有點無奈。他居然會有這種情緒。阮道生說:「直接拔吧。」
秦灼深吸口氣,勉強定了定心神,上手給他拔箭。利器在血肉中翻攪剝離的聲音和觸感通過箭柄傳到他掌心,他背部彷佛也被洞穿般地劇痛起來。僅僅三枚箭頭,他就拔了小半個時辰,徹底結束時他幾乎是癱坐在地上,一身大汗淋漓,似乎被拔箭的是他自己。
自始至終,阮道生無一聲呼痛,這會竟擰開一隻酒囊遞給他。
這是什麼?感謝他拔箭請他喝酒?
阮道生見秦灼神色,又笑了笑,講:「噴一口。」
秦灼有些尷尬,忙接過喝一口,含在口腔就發覺是烈酒,但如今也無暇顧及,一口酒噴在阮道生背部。他眼見阮道生背部肌肉劇烈搐縮兩下,一眨眼又放鬆如常。
他忙將衣衫撕開,胡亂灑藥給阮道生纏傷,邊纏邊問:「你感覺怎麼樣?還行嗎?」
阮道生看一眼纏得亂七八糟的衣帶,說:「還好。」
「幸虧還好。」秦灼苦笑兩聲,「不然我拿什麼還。」
「先欠著吧。」阮道生就那麼坐著,也沒回頭,「等我死了,就不用還了。」
秦灼一時沒說話,眼睛靜靜注視阮道生的脊背。他這一段似乎一直疲於奔命,這張屬於「阮道生」的假臉沒有勤於修飾,延伸到頸後的接縫處微微脫膠,像起了一層皸裂的死皮。背部偽裝被磨挫得所剩無幾,秦灼終於見到獨屬於「青泥」的那條傷疤。
舊傷早該變淡發白,但那條疤痕依舊鮮紅,似乎一掙就能滲血,像縫合沒多久的一道新傷。傷痕從頸部下端一直延伸到褲腰裡,似乎能把人從中剖成兩個。
這是影子為了訓練百里挑一的刺客「青泥」,開背種下觀音手的痕跡。
秦灼去羌地治腿的時候要種蠱,動刀的是個羌醫。請人家醫治,秦灼自然要客氣一番,連說勞煩。羌醫忙道,這哪算麻煩,麻煩的得數觀音手。
「您以為怎麼種?要在人清醒的時候,拿一把又窄又細的柳葉刀沿著脊柱那麼一滑,劃開皮,放條蟲;再劃筋脈、再劃血肉,要劃足十刀、下蠱十次,最後一刀,就要開骨。人不能疼昏過去,昏了就廢了。就因為昏過去,白白折耗了不少人。最後縫合,但只縫第一刀的那一層皮膚。縫好的那層皮膚薄如蟬翼、白如玉脂,摸上去像灌水的魚泡,這才是真正的吹彈可破。那蠱是活的,過上七七四十九天,內部骨肉肌理便能癒合如初了。
「我見過一個種觀音手的,那手法真叫一個漂亮。兩寸長的一把小刀,就像女人的眉毛,他拈在指頭裡,跟給老婆畫眉似的。第一層皮割開,一滴血珠都不滲,嫻熟喲。被下蠱的那個男孩子瘦瘦條條的,背上的傷還沒好。他那張背,是我見過的最難開的背,幾截骨頭都歪了,看樣早先被打斷了還沒長好。那個男孩子,也是我見過最硬氣的男孩子。才十歲出頭,自己咬著手臂,根本沒吭一聲!他從開背到合背足足花了三個時辰,三個時辰里竟沒疼昏一個彈指,該他就此改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