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醫竟把這叫做改命。當時秦灼只當聽故事,一笑而過。
直至此刻。
阮道生坐在這裡,把開背的傷疤暴露給他。他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而這人能活著,變成一個身手奇絕的影子,那他是被成功地活活開背的。他被牲口一樣一層一層剖開,就差從中劈成兩半,但他依舊沒有死,甚至沒有昏過去一刻。
那是多麼強烈的求生意志,多麼熱切的渴望和怨望。當時的阮道生想活,只有復仇和恨。
他的確被打成一把利劍,但他依舊是活著的并州人。
月光如銀,晃得人眼昏。阮道生撿起血衣重新披到身上,秦灼也被他這動作一驚,當即神思歸位。再抬頭,阮道生已經站起身活動肩膀,瞧著跟個沒事人一樣。秦灼甚至懷疑他壓根用不上自己,一個人就能處理箭傷。
阮道生開口,卻問的是他的事情:「你怎麼辦?」
秦灼盤膝換了個姿勢坐,思索片刻說:「我找子元他們會合。」
阮道生沒有直接阻攔,只是說:「京兆府一定在大力搜捕,軍隊也會追緝出城。現在貿然行動,你反而會讓他們暴露行蹤。」
「他們會找我,找不到只怕會鋌而走險再次入城。」
「我有鴿子。」阮道生說,「你給的。」
秦灼還要說什麼,阮道生已直接打斷他,「我去傳消息,你先睡覺。明日若能安穩度過,你後日再走。」
秦灼說:「我明早走。」
阮道生不知聽沒聽到,出廟放鴿子去了。秦灼目光追著他背影出去,正撞見一輪明月,月亮皎如人面,是個女孩子。秦灼突然像被人窺破什麼般,沒由得心虛起來。
這麼一會,阮道生已走回廟裡,手裡拿一隻包袱。他把香案搬到蒲團前,又從包袱里窸窸窣窣翻找什麼。
秦灼一看,他擺出一堆瓶罐,一些形制各異的奇怪工具,還有幾支筆。
阮道生說:「明早要走,今晚得給你做張臉。」
第210章 六十七摸骨
阮道生端起燭台,靜靜迫近秦灼。他在用目光檢查秦灼的臉,專注地像常人看一件器物,但秦灼心裡並沒有不舒服的感覺。
因為阮道生不是常人。他對目標事物總是一種全神貫注的審視,但這種目光是秦灼第一次見他流露。
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端倪,因為無人識破,阮道生也不怕公之於眾。
他端詳秦灼的同時,秦灼也在凝視他。
阮道生的面具做得很精妙,白日裡望之毫無破綻,如今秦灼才明白,是不夠近。
呼吸相聞的距離里,燭火在他指間跳躍,自下而上投在臉上一層柔和金輝。影子全往上方刮去,秦灼這才發現,他有很深的眼窩和很長的睫毛。眼睛的細節是無法偽飾的,眼尾略翹,眼黑如漆,眼白如冰,全神貫注視人時只叫人遍體生寒。
但如今,秦灼渾身都是熱的。
阮道生微微抬起身,問道:「你要怎麼弄?」
秦灼好奇道:「這有什麼講究嗎?」
「可以畫好再貼,也可以貼好再畫。」阮道生頓了頓,「畫好貼,要先摸骨,但保存的時間更長一點。」
秦灼帶了點笑意,「面具不是畫的吧。」
阮道生靜了片刻,說:「要修。」
秦灼點點頭,道:「那就來個時間長的。」
阮道生將燭台放下,平靜看著他說:「閉眼。」
秦灼依言闔眼,下一刻,阮道生抬起了他的下巴。
他先觸上來的不是指腹,而是整個手掌。不知是他手太大還是秦灼臉太小,阮道生一隻手就快把秦灼的臉包攏過來。他這麼虛虛籠罩幾下,大致有了數,便將手指重新覆上。
他的拇指按在秦灼頭髮縫下,像撫摸瓷器,又像擠壓氣泡,順著額頭兩側摩下來。用力不輕不重,秦灼可以感覺到,他摸的不是皮肉而是骨頭。額骨、頂骨、眉骨、鼻骨、顴骨……
嘴唇。
嘴唇似乎沒有骨頭,但阮道生的手的確實實在在摸了好久。
他手指冰涼,摸骨頭時壓得重些,感覺還好。但落到皮肉便收了力道,又輕又緩地拂過,有痕跡般,或許太冷了,總有些發燙的錯覺。秦灼心底有些異樣,忍不住開口要問:「你……」
阮道生拇指正落在他唇珠上,他微微啟唇,指頭一下子滑到嘴唇內側,被濡濕了。
秦灼猛地睜開眼睛,見阮道生緩緩搓拈手指,面色平靜,說:「閉眼。」
這讓他想起點別的事。
等阮道生手指再覆上來,秦灼突然打了個顫。阮道生鬆開他的那一瞬秦灼低聲說:「別了。」他像竭盡全力地嘶喊,出口卻只是輕輕一句,別了。
阮道生目光像手指一樣收回去,點頭道:「也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