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茶蓋子徐徐揩著湯花,說:「再者,卞秀京這麼一鬧,呂擇蘭這個主審是徹底做不成了。」
「并州是老三的封地,卞秀京又是他的娘舅,他雖沒有牽涉其中,但也避不過去。呂擇蘭是老三親信,多少也有瓜李之嫌,能讓他做主審,是他向來持正不阿,人品擺在這裡。」長樂吹了吹茶,「但如今卞秀京當著呂擇蘭的面殺了韓天理,難免不會叫人揣測,是不是呂擇蘭有意和他配合?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呂擇蘭是個聰明人。」
「死了人證,又沒了主審,這案子查不下去。」
秦灼沉思片刻,卻說:「不打准。」
「卞秀京殺了韓天理,陛下必須給一個交待,哪怕裝模作樣、最後不了了之,現在也必須擇人再審。如今審理并州案已成騎虎之勢,只要能找出合適人選,此案就還有轉圜。」秦灼說,「但審案容易,擇人卻難。這案子一頭連著百姓,一頭繫著永王,如今陛下又態度曖昧,顯然是個燙手山芋。想必卞秀京也是想到這一層——只要無人主審,這案子就能儘快了結。」
「所以以臣之見,如今公主當務之急,不是進言嚴懲卞氏,而是為陛下找到新的主審。」
長樂放下茶盞,說:「看來甘郎有人選了。」
「臣哪有這樣的本事。」秦灼微笑道,「臣不認識朝中相公,但娘娘手下總有能識人的伯樂。宜早不宜遲。」
長樂徐徐吃完那盞熱茶,便叫侍人進來,將剩下幾個指甲拆完,說:「拿我的帖子,請孟侍郎來一趟。好好同她講,她若不肯,我只得茅廬三顧、敲鑼打鼓了。」
***
杜筠出了大理寺沒回家,先往青府去。
青不悔院中植竹,三月底竹枝正好,節如筆管,葉如濃雲。杜筠穿林而過,卻見青陰陰的小徑上立著個人。
是個少年人,身形單薄,略帶病容,正抬頭看竹。穿一身文士青布袍,似乎是青不悔從前一件舊衣。
欄杆上用硯池壓著紙,寫了幾張草書,瞧著有些青不悔書道的形容。
杜筠道:「飛白體。」
那人聞聲轉頭,聽杜筠繼續道:「後漢蔡邕所作,斷代而失,至本朝右相已成絕學。」
「兄台不去屋中,怎麼在此地練書?」
那人笑道:「來偷師。」
杜筠上一句剛出口,便見屋門前已放下帘子,顯然是有客。
這人想必是為了避嫌才到此處。
杜筠也不點破,接他的話說:「師父在屋裡呢。」
「據說右相少時習書,正是從竹林靜悟方得飛白神韻。」那人說,「在下東施效顰,師父正在此地。」
「畫虎畫皮難畫骨,兄台寫得很好。」杜筠拿起一張習草,見是《淇奧》的幾句: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杜筠便拾筆在底下續道: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一手地地道道的飛白。
那人恍然,揖手笑道:「原來是右相高徒。」
杜筠便揖還回去,說:「長安杜筠。」
那人眼仁一亮,笑意更盛,「幽州李寒。」
就這樣,元和十六年的新科狀元和落第狀元在此相逢。與鄭素不同,《新編》一書中杜筠有關的記述寥寥。一些人傾向於李寒多少嫉杜,故不願使其入書。最後還是他的學生梁明帝蕭玠觸碰到真相,就在被昭帝整理珍藏、李文正公傳世不多的手稿里,他找到了那張數十年前的習草,墨痕已淡,紙張已黃。蕭玠正是在詩句中找到了二人的心跡:高雅君子,安敢我忘。他也就明白,有些人沒有留下痕跡,並非恨而不敢,而是痛而不忍。不思量者自難忘,如是而已。
蕭玠想,兩人合寫的這張飛白若能傳世,哪怕筆技尚生,也無印鑑落款,只因這份蘭交,即能價值連城。
***
杜筠進門前就聽見說話聲,打簾一看,果然是張霽到了,正坐著同青不悔舅甥兩個說話。
他先拜了一拜,開口叫道:「老師。」
青不悔笑道:「你來得正好,我們正同阿霽講他的本子。他要作本傳奇,改塞外一支曲子,叫《馮蠻兒》的。」
《馮蠻兒》此曲杜筠隱約聽過,講一個女孩子被夫婿害死了兄弟,她便賣發買馬、做了遊俠,殺了負心漢報仇的故事。
杜筠想了想,說:「寫出來自己找班子唱還好,只怕不叫座。」
張霽也笑道:「叫不叫座無所謂,我只請一個人聽。」
青不悔沉默片刻,嘆口氣道:「太執著,則萬般虛妄。你是好孩子,莫叫前塵困頓自己,這也是故人不願看見的。」
張霽點頭,說:「學生記下了。」
張霽家事在座皆知,杜筠便換了話頭,道:「我來時遇見了李郎。」
眾人意料之中般,鄭素先行笑起來:「我說得怎麼樣?杜傲節見了李郎,定如名士遇好女,不把情意定下是不肯走的。」
杜筠從張霽旁邊落座,鍾叔也奉了熱茶上來,他謝過後問道:「老師是想將李郎收在門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