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春琴問:「李郎進京趕考,和流民有什麼關係?」
「京中住宿太貴,草民欲出城找落腳。」李寒說,「一出城,草民被搶了錢袋。」
婁春琴問:「是流民?」
李寒點點頭。
「流民搶你錢財,你卻為其出頭。」婁春琴眯眼看他,「李郎,我可不信什麼以德報怨。」
「劫人財物,自當法辦。此人已被官府放馬踏死,我與他恩怨已了。但他罪不至此。」李寒道,「天使,他並不是關外流民,他世世代代,都是京畿人氏。」
「是連月暴雪,官府不加賑濟,叫他一個良民連喪妻子,為了贍養老母,不得不犯罪行事。」
李寒繼續說:「官府若及時賑濟,他便做不成流民;他若不做流民,定不會搶我的錢。我為追回財物而行此事,應當應分。」
婁春琴不料他義正言辭地講一套歪理,正覺好笑,便聽李寒說:「他們想活著,亦是應當應分。」
婁春琴沉默片刻,道:「你既為冤情入獄,為何不趁獻詩之際上遞狀子,陛下便能親鞫此案,李郎亦能保全功名。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李寒反問道:「內官覺得,京兆尹會由我遞狀嗎?」
婁春琴被他問住,換了個話說:「陛下留你至今是你的運氣,若是龍顏大怒,直接問斬呢?」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李寒笑道,「畢竟草民作此詩,也是一時義憤。骨鯁在喉,朝吐之,夕可死矣。」
婁春琴久久凝視他,說:「為邀直名。」
李寒似乎懶得爭辯,只道:「直名是美名,邀直名是污名。美名污名,身外名也。草民只做自己該做的事。」
婁春琴仍看著他,已然變換了目光,「多少等到放榜。」
他略作停頓,語帶惋惜,說:「以你才名,必能得仕當朝,到時候向上進言,豈不更好?勾踐尚且十年忍辱,你只忍一時義憤,就不能嗎?」
李寒盯著他,目不轉睛。
「草民能忍,百姓不能。草民宿有片瓦、炊有餘米、體有新衣,隆冬之苦,不過苦此肌膚;天使宿有玉宇、食有珍饈、體有錦繡,隆冬之意,更是不沾毫釐。但百姓何如?春夏一場大旱,長江以北顆粒無收。本月暴雪毀屋,朝廷無錢無糧賑濟,凍死餒死已逾千數!天使,一日之內、天子腳下,已逾千數啊!」
他聲音陡然激動,聲線也微微顫抖,「百姓曝荒郊、被寒雪、飲土漿,而你我居暖室、憑爐火、食酒肉,天子更是開燈宴、唱贊詩、如坐仙宮!敢問天使,豈無心肝,如有心肝,何能忍之!」
婁春琴注目他片刻,半真半假嘆道:「我也不妨告訴你,陛下詔宴群臣,說起今年舉子,贊你當朝大才,當拔頭籌。頭籌是什麼意思——李郎,十年寒窗空拋擲,而今別說狀元,你這輩子是跟功名無緣了。你呀!」
這個結果的確出乎李寒意料,也靜默許久。
婁春琴以為他心中悔恨,剛要嘆氣,便聽李寒輕聲道:「若當朝官吏只顧惜一己之身,十年寒窗才是空拋擲了。」
「李寒忍一時易,百姓忍一時難。我自讀書起,立志為言官。言為天下言,身為天下先。言官之職,我無緣;言官之分,卻已盡。大不韙者我先試,安問此身豈能全?」
他緩緩揖手,「多謝內官相告。但如此功名,李寒不齒,願殉之。」
婁春琴靜靜站著,半晌方問道:「請教年齒。」
「年十六。」
婁春琴點頭,「可惜了。」
***
一席話畢,婁春琴便登車回宮,雪撲上大氅,他上車後才拍了拍。
秋童瞧著他神色,試探問:「哥哥,怎麼了?」
婁春琴若有所思,突然問他:「你覺得他的詩好不好?」
秋童駭了一跳,連忙說:「哥哥別打趣我了。此人悖逆不道,陛下已將他的詩列作禁詩。再說,我又不懂這些。」
此話一出秋童便想起,他雖不懂詩,但有個人懂。
這時婁春琴悠悠嘆道:「我為生民叫帝閽啊。」
秋童正欲開口,便聞一陣馬蹄聲在身邊駛過,婁春琴將簾打起來,目光一動,輕聲喚道:「右相。」
秋童望向窗外,見一輛單廂馬車停下,車窗抬起,露出青不悔的臉。
青不悔不過三十出頭,面貌英俊,性情也溫和,對他微微頷首,道:「內官有公差。」
「陛下的差使。」婁春琴問,「右相要進宮?」
青不悔點頭。
「若是為李郎的事,我奉勸右相,還是打道回府。」
青不悔沒有打斷,示意請他講下去。
婁春琴隱晦地說:「公主已經進宮面聖了。」
以皇帝的脾氣,長樂不一定能勸下,皇帝思量再三,一定會找青不悔再議。若是趕在一塊,反有逼迫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