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霽沒有拿那枚玉戒,也沒有赤手。他探手入衣襟,從懷中掏出一枚鐵扳指。
勒痕錯綜,花紋模糊,斑斑鏽跡如血跡。
張霽戴上扳指,跨開步子,抬臂對日引弓。
場上肅靜,響起一道極輕的吱呀聲。
盛夏太陽大,一片茫茫白光中,張霽有節奏地呼吸,將那張朱紅大弓緩緩拉開。
他左臂繃直,右臂肌肉鼓動,左膝微屈,將身體與弓弦一併打開。眾人屏氣凝神,只聽天外「嗖」一聲風響,隱約劃破一聲雁唳。再看場上,落日弓弦微顫,弦上已空。
不遠處響起馬蹄聲。林邊觀者策馬到場中,將一隻大雁奉上。
雁背刺一支羽箭,正是張霽引弓所發。
眾人尚未回神,皇帝已在高台上立起,拊掌大笑道:「好、好,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朕便將此弓賜予張郎,願你勤勉武事,勿負朕望!」
張霽臉上既無驕矜,也無驚喜,只依禮叩首謝恩。
此箭一出挽回天家顏面,全場皆是洋洋喜氣。獨張彤衷臉色發白,全無自豪之意。
這時,張霽突然轉頭看他,目光冰冷,刺得張彤衷渾身一震。
在那一瞬,他久別重逢的兒子忽然變成另一個人。也是朱衣、持弓、長身而立,甚至也是在上林獵場、風頭大盛之時。那個少年人最後出場,在同樣的萬眾矚目之下,拉滿一把家傳鐵弓。
也是十三郎。戴的也是這枚扳指。
張彤衷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不是兒子在看他。
是崔如忌在看他。
他連忙眨眼,再看過去時,張霽已然重新列隊,好像方才那一眼只是錯覺。
***
台下,秦灼放下杯盞。
落日弓落入此人之手,要拿回來恐怕困難。
他似想到什麼,遠遠一望,秦溫吉坐處已空無一人。
倘若溫吉想要趁狩獵時爭弓……
秦灼深吸一口氣,還未仔細思量,已聽得三聲鼓動。
時辰已到,林邊大旗豎起,皇帝舉觴宣布開場。
虞山銘已上馬更衣,向長樂處望過來,長樂也掌著扇對他含笑頷首,一扭頭,見秦灼已更換一身大紅錦狐嵌箭衣,身負輕弓羽箭,不免奇道:「甘郎也要下場?」
秦灼笑道:「技藝不精,想跟著討教。」
長樂似是信了他的話,徐徐搖扇道:「上進是好的。」又拿扇面打了下祝蓬萊的手,說:「比這個強。」
祝蓬萊正擺了只小碟剝松子,仍不以為意,松仁咬在齒間,咯吱咯吱地響。
***
林中鳥獸奔走,人影紛亂。秦灼一時沒尋到秦溫吉,便不遠不近地跟著張霽。他正按馬徐行,突然聽得身後有人叫一聲:「張霽!」
一個青衣少年從他身邊策馬而過,微微收韁,喘著氣說:「我大哥說金吾衛有一個同名同姓的張霽,竟真的是你。」
張霽隔著一段距離上下打量他,「敢問尊兄是?」
「金吾衛旅帥杜宇。」青衣少年問,「你不記得我了?」
張霽面含戒備,輕輕搖頭。
那青衣少年急聲說:「杜筠,光祿大夫杜公璞公家的二郎,你我同年同月同日的生辰,一塊辦的抓周。小時候常在一處,給老師的敬師茶都是一起獻的——你連這些都忘了?」
張霽似在思索,皺緊眉心,問道:「老師?」
「右相青公。」杜筠瞧他滿面茫然,心下大亂,「你連老師都不記得……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腦子竟也壞了。」
二人相對無言,杜筠有些無措,草草揖手後撥馬要走。忽然聽人叫他:「杜傲節。」
杜筠聞聲回頭,見張霽坐在馬上含笑看他,這才曉得自己受了誆騙,馬鞭指了人半天,兩人相望著,一起放聲大笑。
杜筠眼睛瞧著他,輕輕嘆了口氣,驅馬上前,說:「你竟知道我的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