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時候,有了崔清。」
祝蓬萊語氣有些唏噓:「她是崔家十一娘,其父早早戰死,她便在祖父鎮北將軍膝下長大。後來老將軍及她兩個兄長相繼殉國,她母親楊氏夫人不肯將崔清輕嫁,與族中叔伯鬧僵,竟被旁支趕出了門。楊夫人為溫國公長女,也是一身鐵骨錚錚,將她視作男兒教養。聽說崔清從前有些紈袴做派,楊夫人雪夜領她上祠堂,親手摺斷她的馬鞭,教訓道:『你不能辱沒了戰場上馬革裹屍的崔,我不能辱沒了朝堂上血濺玉階的楊!祖宗的臉面,絕不能斷送在咱娘們身上!』崔清從此盡改積習,但也沒說什麼高遠志氣,只願為母親奉養終老。直到後來被人羞辱,說崔氏無人,細柳營在世,不過喪家之犬、樹倒猢猻。她當日便有言,只要有崔清一口氣在,細柳營的大旗就永不會倒。但眾人不過一哂了之,只作玩笑。」
「直到元和十三年,齊軍再犯,邊關告急,崔清割發投軍。」
祝蓬萊追憶道:「臨行前她擺了一席,男孩女孩,皆是一處長大的。她做一身兒郎打扮,舉著碗,能不能吃酒都一一敬過去。吃罷她置碗長揖,說在座諸位,在我崔清眼裡無一不是玉樹瓊枝,以前若有冒犯,今晚我以酒來謝;仍有氣的,仗打完,我有命來,諸君儘管尋我,我回不來,還請兄弟姊妹,多多照管我娘!崔清謝過了!」
祝蓬萊默然片刻,吃了口酒,又道:「在座無一不垂淚答應的。她也朗聲笑起來,說一醉難求,今日可能是最後一聚,莫等老了追憶,還沒把我崔清灌趴下過!大笑叫道:吃酒!」
秦灼也啞然,感慨說:「實是當世之女丈夫。」
祝蓬萊長喟一聲:「那位替她鳴不平的許家二郎便是和她一塊長大的,算是青梅竹馬。只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許家崔家,不會結親。」祝蓬萊道,「大梁建朝時,許氏本是前朝舊臣,和細柳營多番血戰,不敵方降。當時許家的男人快在細柳營手裡死了乾淨,剩下的那位許少將軍、也就是如今許氏的宗祖下了嚴令,不與崔氏師從、通婚。這是祖宗家訓!雖然數代過去,許氏崔氏關係早已和緩,但也不敢打破這條鐵律。之前許二郎狠狠鬧過一場,只說悖逆祖先,被老將軍親手打個半死,雖咬死不說為了哪條祖先的規制,但明眼人有誰看不出?他還自絕水米,要死扛到底。最後是老將軍病倒,許仲紀才認錯低頭。彼時崔清正待投軍,等這一場鬧過,崔字旗已經西出陽關了。」
祝蓬萊目光投向席間,許仲紀的位置已空無一人。
「二人這樣一錯再錯,聚少離多,自相識至今已有十年。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
城外灞橋臨渭水,垂柳邊,崔字旗滔滔如雲。
一位銀甲將軍單膝跪在馬前,聽婁春琴宣旨,雙臂舉過頭頂,面無表情道:「臣崔清領旨謝恩。」
婁春琴笑道:「陛下並非不見將軍,只是今兒夏苗,陛下還要主持賽前祭祀之儀,實在抽不開身。」
崔清亦笑道:「內官哪裡話,陛下日理萬機,無暇召見而已。不能面聖謝恩,未免禮數不周,還望陛下勿怪。」
婁春琴道:「將軍若再立戰功,哪能沒有面聖的機會。」再次見禮,便領人回上林苑復旨。
送走一眾內侍,崔清便收斂笑意,將那道聖旨捲起來握在手裡。一眾軍士呼啦啦起身,副將咬牙切齒,啐道:「拿一個閹人就把咱們打發了。媽的,誰稀罕!」
崔清也不責備他,只拍拍他肩甲,揚聲道:「陛下不犒我們細柳營,我們自己犒勞。今天都回家和親人團聚,明兒我在萬壽樓擺宴,大家夥痛痛快快吃通酒!」
她的聲音本清亮,因長途奔波而微微沙啞,嘴唇也燎起白皮。皇帝既然不見,他們也沒有在此長留的道理。崔清整軍之際,忽而聽得有聲音從天邊遠遠傳來,其中迫切,像要把心肝五臟都要嘔出來:
「崔將軍!崔清!十一娘!」
她嗓子幹得發痛,正擰開酒囊喝酒,聞聲把酒囊拋給副將,抬手將盔戴摘下回頭。
灞橋邊堤壩高,那人躍下馬背,竟直接從高台上跳下來。落地反倒回過神,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等那人走到跟前,卻不知說什麼,只上上下下看她。
副將揮了揮手,帶軍先去舊址紮營。
清風徐徐,柳絲拂面,二人身影投入渭水,如盟誓所用的兩塊璧玉。渭水是古之盟誓之地。
崔清由他打量,爽朗笑道:「瞧什麼,認不出了?許二郎,上元夜我打馬闖鬧市,還驚過你的駕呢。」
她故意拿兒時玩笑來緩和氣氛,許仲紀靜靜看了她一會,卻說:「你這些年,一定吃了不少苦。」
崔清一愣,哈哈笑道:「你多慮了,我出了長安天高地闊,又無那些遠房叔伯掣肘,可是痛快至極。」
許仲紀仍仔細端詳她,道:「你變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