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卞國舅駕前對臣發難,娘娘回護之言戲謔,陛下卻未追究。正是陛下知道,臣手中不可能有虎符。陛下也不能叫持虎符匣子者與國舅御前相對,否則空匣一事必當敗露。陛下所思所量,或為社稷,或為聖躬,卻無一處為娘娘。」
長樂一時不語,秦灼再次叩首,聲音微微發顫:「臣於娘娘不過棋子,但娘娘於陛下卻是血濃於水、骨肉之親。君父為釣不軌,竟不惜以臣女為餌。臣為娘娘心痛,亦為娘娘心寒。」
長樂微笑道:「你倒真敢說話。」
「臣之所以敢冒死進言,實因娘娘在公主胸懷之外,更有主公器量。」
秦灼一語出,閣中默然無聲,仿若春冰。許久不聞長樂動靜,秦灼微微咬牙,繼續道:「臣入府數月,娘娘視臣不過侍寢暖席之物,但娘娘府中面首,卻具經天緯地之能。駙馬深愛娘娘,卻肯容他人在側,是知娘娘之意不在閨閣帷幄。」
長樂緩緩道:「你是說我意圖弄權。」又笑道:「本宮聖寵優渥,駙馬更有重兵,還要什麼權柄?」
秦灼道:「娘娘如今所有恩寵,全系陛下所賜。但天子萬壽,亦有盡時。」
他這話悖逆至極,長樂卻沒有呵責。秦灼繼續道:「陛下立嗣,當以永王為首。但永王與娘娘不睦已久,娘娘所思所慮,是在今後。而娘娘不肯用臣,正是此處。臣為呂氏舉薦,呂郎是永王臂膀,娘娘對臣心存疑慮,也是應當。冬至永王衝撞娘娘車駕,臣已公然於御前陳情;此番與劉正英當街相對,更是將卞將軍得罪到底。臣孑然一身,除娘娘之外再無依靠,而娘娘要的,不就是永不叛主的孤臣嗎?」
他一席話畢,重新抬臂揖拜,輕聲道:「娘娘肉中刺,是臣眼中釘。臣願為娘娘袖底刃,而非榻上竹夫人。」
秦灼未聽見長樂回覆,卻聽珠簾淅淅瀝瀝,微微抬手,一條石榴紅裙邊已曳至面前。長樂居高看了他片刻,道:「甘郎冒天下之大不韙來提點本宮,倒是敢賭。」
秦灼伏地道:「臣不敢。」
「本宮喜歡賭徒的膽氣,但要為本宮做事,就不要再有好賭的積習。」長樂旋身返回座上,語氣淡淡,「你的話,本宮聽進去了。本宮也理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你既嫌這東西燙手,便擱這兒吧。」又道:「先養好傷,我同甘郎,還有地久天長。」
這是成了。
秦灼再次叩首,撐地起身,緩緩移步退下。待他去後,祝蓬萊步出長樂身後屏風,輕聲問:「娘娘怎麼想?」
「此子倒是可堪為用,卻也不得不防。」長樂道,「他的身世,查得怎麼樣?」
祝蓬萊道:「卻同他所講一樣,未見紕漏。潮州人氏,因父舊交投奔呂擇蘭,有物證,也有人證。」
長樂沉吟片刻,也暫且擱下,只道:「你也去同駙馬講,最近不必向他發難,全看他如何效忠吧。」
祝蓬萊卻念著另一樁事,「甘棠如今歸還虎符,這棘手之物又回到娘娘手裡,要如何處置?」
「待不長了。」長樂道,「你當老頭兒叫卞秀京提前回京是為了彈壓我?我可沒這麼大的面子。」
「齊軍再度進犯,西塞又要開戰了。無虎符不得調兵馬,他自己就得把真東西拿出來。當初送到我手裡來釣人,是他打錯了盤算。」長樂面上笑容譏誚,看著自己蔻丹未淡的十指,突然道,「把琵琶抱來吧,我彈給你聽。」
***
秦灼走在太陽底下,只覺一腳深一腳淺,日影也是忽短忽長。不知多久才回了西廂,挪步門檻前時,屋內坐著的那人聞聲起身迎來,他渾身氣力被頃刻抽乾般,一步沒邁穩,直挺挺往裡一頭栽去。
阮道生雙臂穿過他腋下抱住背部,正見他素衣染紅,想是傷口再度綻裂。秦灼仍有氣無力地笑一聲:「白費你早晨的功夫。」
阮道生不發一言,將他背回榻上,重新為他解衣上藥,粘連之處拿剪子細細鉸開,料理完畢時,見秦灼伏在榻上,面浮潮紅,伸手往他額前一探,只覺燙得厲害,又冰了帕子給他覆額。一番忙活後才重新坐定,阮道生瞧著秦灼的臉,眉心擰起淡淡豎紋。
他知道自己是動了惻隱,但人之惻隱,竟至於斯麼?
思索間,阮道生眼前浮現出一張女人的臉,她正將他抱起來,往屋裡叫道:「阿囡,這孩子快餓死了,趕緊舀些熱粥來。」
肺腑被熱湯渥暖,他睜開眼,像看見了人間。
突然,一柄長刀斬在地上。暴雨越下越大,遠處隱有雷聲。
鮮血沿刀鋒蜿蜒而下,比刀鐔還紅。
「阿恆!」
女人高聲喊他。
她哭著叫道,快走、快走、阿恆。
……
阮道生當即點住自己兩個大xue,頓時吐出一口鮮血,那血色黑紅。他在地上坐了一會,待神智恢復一些,方抬袖把血跡擦了。左手扼緊右腕,雙手仍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