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道生將他身上蓋的袍子揭去,秦灼便覺身後一涼。那人緩緩將傷處帕子揭起來,手勢柔和,雖不免連帶血肉,竟不是很痛。
他多時沒有動作,秦灼不免回頭,正見阮道生將膏藥塗在他自己掌心,緩慢搓揉開,又重新用手指剮去,往他身後送去。
秦灼渾身一抖,忍不住又道:「你……做什麼?」
「這藥得揉化了才好見效。」阮道生有些不明所以,「痛得厲害?」
這小子真的不懂。
秦灼心中有些異樣,卻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道:「好罷,十分勞煩你。」這麼一會,這兩句話他已經翻來覆去說了多遍,正想再說點什麼,渾身突然劇烈一顫。
阮道生沒有先動破損處,而是先上手給他料理淤痕。藥膏被他搓得暖,他手指卻冰冷,落在股邊十分難耐。
秦灼熬煎般低低呻吟一聲,卻寧可全然是痛。阮道生不料他這麼敏感,一時竟也沒法下手。
秦灼長長吐出口氣,叫道:「麻利些,算我求你。」
他如此一說,阮道生便直截許多。痛是痛了些,但那點不該有的、恥辱的異樣便被痛意消磨乾淨。這傷留不下痕跡,那才是秦灼的真正傷疤。
秦灼汗出了一身,轉臉一瞧,正見阮道生將換下的帕子浸在銅盆里,雙手一擰,一盆清水便染了淡紅。他端盆走出門去,秦灼便聽到嘩的潑水聲,少頃,阮道生又重新進門,一手提一隻熱銅壺,一手仍端盆,盆中已舀上大半涼水。
他將銅盆重新歸置在架上,提壺緩緩倒熱水,中間三次試探水溫,這才又取了塊乾淨手巾投入盆中,擰得半干,向秦灼遞過來。
秦灼接在手裡,尚未明白,「什麼?」
阮道生說:「一頭汗。」
秦灼頓了一會,這才抬手擦拭額頭。自己曾說過不喜觸碰,這人是記在心裡,除了必要之事能免則免。
他心下不知什麼滋味,擦完臉後,將那方手巾整齊疊好,還未說什麼,便聽門外腳步聲近,是長樂隨侍的女官在外,肅聲道:「娘娘還府,召舍人甘棠入閣回話。」
秦灼道:「請娘娘容臣整理衣冠。」
外頭並無催促,想必是同意等候。秦灼輕輕一笑,道:「阮郎,我現在實無餘力,勞你替我梳頭穿衣吧。」
第171章 二十八 忠心
那女官在外靜候一會,聽得屋內響動,本備好屜子準備抬人出來,不料竟是這位甘郎自己扶門而出。她本暗自揣測,甘棠此番死裡逃生,必要在公主面前哭訴一番,所謂梳洗也是做副弱柳扶風的楚楚病態,形容越是哀婉越好。卻不料此人當真整理一新,外穿一件素絲直裰,發關玉簪,頭梳得紋絲不亂,這樣一瞧竟脫胎換骨一般,說是嬖寵倒無人敢信了。
他手裡抱著只檀木盒,竟還是那隻虎符匣子,微微欠身,言笑不卑不亢,卻無昨夜當庭受杖的狼狽,只道:「我腿腳不便,怕要慢行,還望姐姐見諒。」
女官瞧他沒有上屜子的意思,便陪他慢慢行走。這段路程不近不遠,他昨日新傷,今日行動已是勉強至極,步履緩慢、走走停停,卻無一聲呼痛。好容易到了閣子門口,秦灼也不著急入內,在柱後憑靠一會,這才抱好匣子,由女官引入。
閣中寂靜,珠簾低垂,長樂居坐其後便似被旒珠障面,不怒不笑間竟有些其父君威的形狀。
秦灼將木匣放下,勉力三拜伏地,額頭抵在磚上,聽長樂悠悠道:「聽說你昨夜要見本宮,還鬧出好大的陣仗。」
秦灼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望娘娘聽臣一言。」
長樂只道:「甘郎言重,何至於此。」
秦灼雙臂支地片刻,已然渾身顫抖,徐徐說道:「臣今日所奏,當是對子議父、為臣謗君的大忤逆之言。但臣不忍見公主舉步維艱,是以直言,是為死言。」
「你為了本宮說話,本宮卻要殺你,這是什麼道理。」長樂隔簾瞧他,「本宮先問問你,你說本宮艱難,本宮身為帝女食邑三千,何艱之有?」
秦灼將匣子舉起,道:「娘娘艱難,在此物上便可略窺一斑。」
「哦?」
「此物大家所造,機關精巧,只有一處不足。」秦灼抬頭看向長樂,「這隻虎符匣子裡,沒有虎符。」
長樂毫無惱色,只問:「所以你害怕了。」
秦灼道:「娘娘託付給臣,是作疑兵之用。此物與臣或存或亡,皆不值娘娘一哂。已為敝屣,何懼見棄?」頓了頓,又道:「只是臣念及娘娘身處險境,夜不能寐。娘娘托臣以空匣,實因娘娘自己所受即是空匣。臣之於娘娘,亦如娘娘之於陛下。」
長樂生了幾分興致,問道:「你為什麼會認為,陛下給本宮的就是一隻空匣子?或許是本宮有意耍你,也不一定。」
「因為陛下託付虎符時,卞國舅帶兵在外,尚未返京。國舅如率兵回京,陛下此時相托便是以虞氏與卞氏制衡,但當時國舅未歸,京中軍力最盛者莫若駙馬都尉,陛下若託付虎符,豈不是將一身性命系交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