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正康看向他,「那並不是花行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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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道生沒有帶刀,換了張嶄新的假臉,邁進太平花行。
如今天氣寒冷,鮮花多是各色梅花,一抱一抱地擺在門口。花行屋樑矮,裡頭卻寬闊,走進去是一群剪花插枝的女孩子。
劣質脂粉氣濃得很,阮道生不免皺了皺眉。
瞧著像正經營生,但哪裡都透著古怪。
他挑了幾枝梅花,一路邊挑邊往裡走。一個皂衣小廝跟上來,鬼頭鬼腦地問:「郎君想挑什麼色?」
不是問挑什麼花。
聽著像行話。阮道生只道:「我不太懂,有什麼色?」
他這話一出,那小廝頓時不著痕跡般說:「您瞧這幾枝,這時節的素心梅和虎蹄梅最好,都是從青龍山新折新插的。要香還是論磬口梅,朵也大瓣也圓,只是更嬌嫩,得留心伺候著。」
還真一五一十講起花來了。
這種迎客的阮道生見多了,當即已經心裡有數:這花行還做別的買賣,方才那一句就是暗語。他對不上,迎客的便將他做尋常客人招待。
他面上不顯山水,還真仔仔細細挑起花來。
瞧他往裡走,小廝也跟著。後頭有間院子,卻沒有門來連通,阮道生問:「後頭也是花貨?能去瞧瞧?」
小廝堆笑道:「哪裡,後頭是人家肉鋪的屋子,和咱們不搭邊。」
肉鋪多是在鬧市沿街買,這邊卻窩在巷子深處。
不正常。
阮道生點頭沒多說,買了幾枝梅花走了。
他從街上繞了一會,將花枝隨手插在人家屋檐上,便飛身翻入後牆,身形隱在排屋後。這地方很難藏人,他卻極有經驗般,隱蔽得看不出馬腳。
門輕輕一響。
幾個男人走出來,戴帽子整衣襟,面色饜足,正哈哈笑著。那門雖立即關閉,阮道生還是隱約聞到了氣味、聽到了動靜。
那點疑影落到實處。
他想到那本奇怪的帳簿,豁然開朗的同時,後心一陣發寒。
帳上交易的根本不是花品。
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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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花行是個暗娼,也是牙行,建了有些年頭,消息四通八達,天南地北的生意都有。那本帳簿上的交易……花種是雛兒,鮮花是年輕的,這裡頭的女孩不比青樓,還能說幾句話有幾分面子,叫人拐進去賣進去,就是被人作踐的。」
這就是為什麼花種比鮮花還要貴,為什麼鮮花可以遠送南北。
秦灼聲音發緊:「為什麼要走這種路子,出了什麼事?」
「自文公薨後,朝廷嚴禁秦人入京,年年都要派人清剿。小秦淮有一次差點露了,還是紅燭出面,這才周旋過去。但也是那一回起,紅燭不肯將主要人手全壓在小秦淮了。」馮正康啞聲道,「文公當年的燈山據地是在行宮,老人死的死散的散,這些年才有了小秦淮。也有做雅妓的,少,但怎麼說全是自己人,不會吃太大的苦頭。可小秦淮局限在京城,文公去後,少公和郡君在王城備受折辱而難脫囹圄。紅燭便搭上了花行,要做一個四通八達的消息網。」
「花行是外來的路子,做暗娼,他們那邊不知道我們的底細,只當是紅燭要賺錢賣女孩子。小秦淮再賺,多少也是在官府造冊,都要交稅。暗娼好啊,暗娼油水肥。」馮正康嗤笑一聲,「但投身這種地方,誰能獨善其身?」
他雙目欲裂,眼瞼鮮紅,「我妹子……也進去啦,進去我才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我裝嫖客進去一次,啊,十六歲的女孩子,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好肉。她把消息交給我,要我務必遞給紅燭。我現在都記得是什麼:郡君不日出質長安,途恐遇刺,望護之。是我去護的,我從過江之後護了一路。那天臨走我妹子開門,鴇母在門外等,她忽然變成個我不認識的人,那麼笑著跟我說,再來玩喲。再來玩喲。我前腳出門,一個男人後腳就進去了。」
馮正康發出古怪的呵呵笑聲:「我死都想不到,那是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就是郡君北上的那一年,我妹子死了。她生了瘡接不了客,被活活被打死的。我去的時候,她、她底下都爛了……她是桃花盛開時的生日,三月,叫夭,白臉盤,大眼睛,會叫阿兄,那麼漂亮。我阿耶咽氣前最後一句話,要我照顧好她。我把她照顧死啦。」
馮正康額角青筋暴起,聲音都在抖,「報答文公,可以,讓我斷胳膊斷腿讓我死,放過我妹子、放過那些女兒家。難道文公沒有妹妹、沒有女兒嗎?!」
秦灼胸口劇烈震動,說不出一句話。
始作俑者。
他手腳冰涼地想,其無後乎。
「是,我脫了燈山,我跟小秦淮斷了往來,我受夠了!我不想這麼下去了,我不想他們這麼下去了!」馮正康嘶聲喊道,「為了多年前文公一句話,#039北立燈山,家安家還#039——好,燈山我們立了,這麼多年也守了,拋家舍業背井離鄉,是為了以後的好日子,是為了能回家,不是為了一句空話!文公的恩德我全家上下無以為報,但他已經死了,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