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對著這麼一個人。
他自己都有點不可思議,搖頭又笑了一聲,將鞋踢成個大大的八字,上榻倚了枕頭瞧他落筆。阮道生雙眼似乎往地上掃了掃,到底沒說什麼。
夜裡極靜,整間臥房如沉在水下,連燈火都溶溶游曳,光輝一縷一縷,鮮血湧入水般。二人都很平和,彷佛白日裡那點乍現的殺心才是錯覺。
燈下,阮道生沒有寫字,他在作畫。
他畫了一把雁翎刀。
刀身平直,刀尖微微上翹。一旁又畫著刀鞘,鞘上是一些扭曲的鬼面圖紋。
秦灼靜靜瞧了一會,突然問:「是不是紅鐔?」
阮道生手指一滯,驟然抬首,雙眼照在他臉上,說:「是。」又問:「你怎麼知道?」
「我今天瞧見了。」秦灼坦然道,「國舅爺入京親軍開道,士卒兵器同制,都是這種刀形。」
阮道生語速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念道:「一群佩這種刀的隊伍。」
秦灼點了點頭。
阮道生重複道:「國舅卞秀京。」
他素來語氣平淡,如今咬得卻字字發冷。秦灼也不多言,舉起他那張草圖看,問道:「你那邊怎麼樣?」
「使飛刀的兇手也在,我沒抓著人。」阮道生從榻里拿出本簿子遞過去,「但在李四郎宅子裡找到了這個。」
秦灼接過翻看,是一本花行的帳簿,清楚記著交易年月、品類、銀兩數目,便聽阮道生說:「我查過了,的確有這麼一處花行,但有太多東西對不上。」
「這家花行叫太平,位於長安東市,規模不大不小,是元和十年才開起來的。但這簿子上的交易卻早在元和元年就開始了。」阮道生說,「鮮花易腐,多是本市售賣,最遠不出城。遠地交易多是售賣花種。這上頭的鮮花交易卻遍布大梁,南達松山,北至崤關,西近雁線,東至東海,真要運到,早爛得一絲不剩。」
秦灼蹙眉道:「還有花品。」
「一本繡球竟價至二兩,而一本姚黃卻只貴了它五錢。不說這個,種子定然比成花便宜,但這簿子上不少花種竟比鮮花價貴。」
有鬼。
「有的忙了。」秦灼瞧了瞧架上,虎符匣子已重新擺出來,「幸虧有這麼個由頭。」
這正是秦灼冷靜下來之後,依舊沒有推辭虎符的一個緣由。
可以藉故出府,並以此為遮掩開展行動。
如今線索繁雜,只得暗處查訪,苦思也無益。秦灼憑案撐著頭出神,突然聽阮道生問:「有針線嗎?」
這話在娘娘廟內他也問過。秦灼有些訝然,微微撐起身子問:「你受傷了?」
阮道生搖頭道:「補衣服。」
他抖開外袍,衣襟上赫然破一個大口。
秦灼接在手瞧了瞧,說:「都這樣了,不若置辦身新的。」
阮道生說:「能穿。」
還挺節儉。
秦灼將衣服遞還給他,笑問道:「我倒是買了針線,但你會女紅?」
阮道生瞧他一眼,說:「縫補還可以。」
秦灼來了點興致,將針線籃子遞給他,自己也倒捏了根針,拿針鼻將燈火撥得更亮了些。亮得像他不小心刺破手指滴進了血。
燭光將秦灼指影投下,落在阮道生掌畔,如搭上一隻手。就算阮道生撤走也無所謂,它仍靜靜候在那兒,等著牽下一個互利之人。什麼人都行。但阮道生沒有撤走。
畢竟他是無所謂的鼻祖。由那隻陰影的手掌覆著,對光紉好針線。
秦灼當夜的確有些無所事事,竟然看一個男人縫衣服看了半個時辰。阮道生雙手恐怕是他最難偽裝之處,對一個武人來說,臉可以作假,但手不能。他十指修長,掌骨很大,但仔細看來,雙手骨骼都微有錯位,大抵是常斷常接的緣故。虎口和掌中磨有一層厚繭,皮膚上疤痕淡淡。這雙手老得很,不像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秦灼一會看他是男孩子一會看他像男人。
不得不說,阮道生這麼一個人,針線竟做得差強人意。或許是那件袍子烏漆嘛黑,也瞧不出縫補痕跡是巧奪天工還是宛若蜈蚣。
秦灼話里半真半假,笑意卻實打實,誇讚道:「阮郎好賢惠。」
阮道生看向他,雙眸依舊平淡如水。
秦灼今夜只是有些新奇,對男人補衣習以為常還要很多年後。那時蕭恆已登基有些年頭,女紅之類雖有阿雙,但貼身的蕭恆仍不願假手他人。秦灼便笑他,自己手上有些準頭,也不至於昨夜撕今朝補,年年歲歲機上工,不是蠶女是真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