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偕力把蕭玠瞞得那樣好,孩子眼中大人的異樣,頂多是家長里短的爭吵,如何也想不到生死上頭去。哪怕是蕭玠這樣被生死揉搓過千百遍的孩子。
蕭恆坐在榻上,蒼白得過了頭,但眼睛照見蕭玠,立時便有了光輝,是活的。蕭恆對他張開手臂,蕭玠突然在這一瞬忘卻前嫌,什麼都不計較,什麼都能寬恕。他從門檻外挪進來,跌跌撞撞地走上前,讓兩條胳膊將自己攏在懷裡,密不透風地,嚴絲合縫地,像抱住一個失而復得。
蕭恆輕輕擁著蕭玠,眼睛抬了抬,和帳子後的秦灼對視。他無聲催促著。一會,帷帳一動,秦灼沉著步子走出來。
他從蕭玠身邊半跪下,嘴唇微微翕動,終究沒說出什麼,只抬手輕輕摸了摸兒子的頭髮。
蕭玠掉過臉,靜靜瞧著他,目光卻劇烈顫抖,一潭攪動的水渦般。終於,他哽咽道:「對不起。」他一直在道歉。
秦灼猛地抱住兒子,臉埋在他小小的胸口前,雙手緊緊捧住他後背。蕭玠感覺襟前一片濕漉,竟像從自己身體裡湧出來,血一般沾濕了秦灼的臉。因為秦灼始終沒有發出聲音。
他們無聲相擁,直到一雙臂膀從身後將他們一起圍住。
所謂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就是這一刻了。
蕭玠回宮後,蕭恆忽然如大好般,甚至可以尋常走動。等到了中秋,連秦灼的千歲宴都能出席。群臣大喜過望,高呼陛下萬歲。
蕭恆卻知道,迴光返照,大限將至。
這次中秋宴最大的不同,就是秦灼公然與他同席。他僭居皇后的位置,而蕭恆也占了公夫人的地方,兩人無需開口,只目光一觸,便知對方所需所求。蕭恆將自己這邊的葵菜挾給秦灼,而蕭恆箸還沒落,秦灼便知他要低咳,一手替他敲背,一手將帕子遞過去。如此溫情脈脈,倒像做了夫妻。
這般毫無顧忌,群臣反倒不知其意,更不敢隨意開口。宴中只夏秋聲提了一次:「秋祭在重陽,典禮重大,陛下聖躬違和,不若請殿下代禮。」
這雖是他自己的意思,卻也得了蕭恆的授意。
蕭玠年幼,又是個無法成人的壽數。讓他垂髫祭天,是蕭恆替他鋪路。
一切章程蕭恆都安排妥當,秋祭之後,蕭玠就是上天認可的新君。君權神授的正統觀念下,他撲朔迷離的身世將無關緊要,他就是當之無愧的上天之子。
可憐天下父母心。
而蕭恆沒有吃酒,只遠遠瞧著蕭玠。
蕭玠穿著禮服像穿了身籠子。這幾年下來,他已學會做持重有禮的樣子。秦灼想要熱鬧,蕭恆便請受邀朝臣攜子弟入宮,大多比蕭玠再小些。規矩也沒有那麼嚴謹,孩子們一個席面,卻多少受過父母囑咐,都畏手畏腳,不敢玩鬧。
蕭玠瞧了一會,便往孩子席上去了。大家夥一開始見了他,更是低頭低腦地不敢說話。不知蕭玠說了幾句什麼,將人都逗笑了。桌上有干葦葉墊著的果子蜜煎,蕭玠便抽了葉子,編了幾隻玩藝,螞蚱、兔子之類。他手小,卻靈活,手法分明是學的蕭恆。這麼一會,滿桌孩子便熱絡起來,等他們吃得差不多,蕭玠便領他們去殿外看煙火。
蕭恆本以為兒子一起去玩,卻不料沒一會,蕭玠又自己回來,安安靜靜坐在席間,得體得像個成人了。
他這樣懂事,蕭恆心口卻堵了個酸梅子般。
真的要讓蕭玠挑自己的擔子嗎?自己憑什麼替他選呢?他的兒子,這么小就要做不了孩子了嗎?
他已經虧欠蕭玠太多太多了。
因蕭恆身體欠佳,宴散得也早。眾臣皆去,蕭玠多留了一會,向雙親磕了頭,也就退下了。臨行前,蕭恆問他要不要去瞧煙花,蕭玠眼睛很平靜,只說回去溫習功課。夏秋聲開始有意無意地教他策論了。
蕭恆許久沒有起身,說:「你還記得他小時候嗎,愛笑愛鬧的。」
秦灼捏了捏他的臂膀,「他現在,也不大。」
不知是誰先嘆了氣。
宴雖散了,中秋卻沒結束。明燈如晝,煙火蓄勢,長夜之下,合家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