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這麼做,竟和肅帝一樣天怒人怨嗎?有道是失道寡助,他和李寒,居然也是親戚畔之的寡助之至嗎?
青不悔的下場、李寒的下場,和自己即將到臨的下場正在眼前。
他恍然大悟。
早就如此了。
蕭恆撐著椅子,卻沒有站起。秋童上前欲扶,他搖了搖手,卯足了勁,才在克朗克朗的椅子搖晃聲中直起雙腿,勉強把自己撐起來。
他豈不知,如今廢皇儲制度是操之過急。可是別無他法。
李寒已死,蕭玠尚未長成,夏秋聲對廢皇帝並不贊同,新法後繼無人……
這讓蕭恆前所未有地感到恐懼。
他若一死,改革還能繼續下去嗎?李寒的心血、裴蘭橋的犧牲就如此付之東流嗎?擁立他一路走來千千萬萬的士卒百姓,他們想要的光明,還能看得到嗎?
真的,只有死路一條嗎?
蕭恆胸中一痛,咳嗽得更加劇烈,只覺五臟六腑渾然顛倒。喉頭又是一腥,未逼上唇齒,便被生生吞下咽喉。
蕭恆從不妥協。可壽數擺在這裡,逼著他正視不得不妥協的現實。
不能這麼下去了。變法激烈,世族、諸侯、甚至學生皆怨氣沸騰,不加以安撫,等幼主繼立,好容易安穩的江山又要腥風血雨。興亡百姓苦,民生安樂,這是他的初衷。
人力已盡,天命難改。
還是不甘心。不甘心也沒用。
他仰頭看著李寒畫像,許久,終於叫一聲:「渡白。」
這句話後,秋童見他嘴唇微顫,又張了張。
他要說什麼?對不住、我沒用、辜負你、別恨我?
只有長久的沉默。
沉默之後,蕭恆說:「草詔。」
秋童忙道:「奴婢喚夏相公來吧。」
蕭恆卻道:「不必,你代筆吧。」
秋童從前跟隨黃參,在御前行走,也識得字,聞言忙再叩首,從案上取紙筆,伏地記錄。
蕭恆並沒有立即開口,注目畫像良久,才緩慢道:「余實狂悖,欲舉此大不韙事。震撼宗廟,荒唐社稷。顛倒綱常,倒置君臣。萬品失序,九廟震驚。上愧祖宗,下負蒸庶。痛心靦面,罪實在予。今追回前詔,望息天下之怒。余悔愧,自改過正身,永不言其事矣。」*
罪己詔。
秋童大驚失色,急聲叫道:「陛下,萬萬使不得!」
死寂里,他聽見了蕭恆短促的笑聲。太陽光完全下去,蕭恆瞧著李寒的臉,霧終於在眼中浮上來。
***
奉皇七年三月初十,天子罪己,追回變法旨意,廢皇儲繼承一事永不再議。眾人得此安撫,士子散去,百官上朝,而蕭恆卻一病不起。
有關那道先進到令人瞠目的變法詔書,史書多偏向是蕭恆的病重胡言。但胡言如何能制定出如此條理清晰的詔令,而他身為皇帝,又為什麼試圖自廢,依舊難有切實考證。我們能知道的是,天子因此備受打擊,而這一年,天下似乎又重返亂世來臨前,那人人自危的時候。
因為奉皇年間最沸騰的流言橫空出世:天子命不久矣了。
第138章 一三二 後路
群臣上朝後,蕭恆卻罷了朝,大內官秋童每次口徑一致:聖躬違和。
漸漸地,百官終於回過神來。蕭恆之前的「託病不朝」,可能真的不是藉口。
天子一病就是數月,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直到臨近七月,一道旨意從宮中下達:詔許仲紀、趙荔城、狄皓關進宮面聖。
潮州營、西夔營、松山營主帥,共同趕赴長安。
這似乎是要託孤了。
三大營主帥相繼趕到,一個一個進去,又一個一個出來。狄皓關沒說話,只快步衝出去。一炷香後,許仲紀走出來,垂首坐在椅子裡,已然淚流滿面。不一會,屏風後便響起趙荔城的嚎啕大哭。
數他歲數大,卻伏在榻前哭得像個孩子。半晌,蕭恆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等一切事宜安排完畢,他才接回蕭玠。前一段氣息奄奄,如今要見兒子,蕭恆卻活活吊起口氣,迴光返照般,腳都能沾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