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恆此番發作是氣血逆流,看著嚇人,吃過藥後略微好些,第二日便再去上朝。臨走前,秦灼正捧藥給他吃,秋童便匆匆闖入,跪地叫一聲:「陛下。」
見他神色驚惶,秦灼心中一緊,忙問:「什麼事?」
秋童咚咚叩兩個頭,帶著哭腔喊道:「百官……罷朝了!」
蕭恆撐案要起,卻突然弓身劇烈咳嗽起來。
***
夏秋聲這幾日一直沒出院子,蕭玠仍跟著他住,也沒有過問。
春夜月光淡,響蟲鳴就更淒清。夏秋聲將詔令一看再看,依舊心驚肉跳。
全部條令,本質上不過兩個大字:公平。
徹底廢除九品中正,是取士公平;百姓擁有法條決定權,是執法公平;人命無貴賤,是刑罰公平;廢除皇位世襲,是有天下公平。
皇帝對「公平」的執著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甚至不惜切割自己的權利,並壓制上層世族權利,來換取平民百姓擁有「公平」的權利。而對於他近乎捨生取義的捨己為人,夏秋聲震撼之餘,更多的是無法理解。
蕭恆白手起家,的確是從草莽里混出來,但那是很多年前了。他早年落魄,反叛也是屬於底層人的反叛,可他一旦登基,就代表皇權站在與底層人對立的位置。
但蕭恆現在正做什麼?
燈花爆了一下,夏秋聲從滿紙荒唐言裡看出蕭恆試圖共焚的瘋狂。
他作為皇帝,竟試圖將皇權打破。
而皇帝是皇權的肉身。那在他殺死皇權之前,首先要殺死自己。
蕭恆登基這麼多年,居然從沒有「做過」皇帝。
夏秋聲雙手顫抖。
但……竟至於此嗎?天子真的能因公義徹底廢棄私愛嗎?他前一段削藩,多少無法顧全秦灼。如今要廢皇位世襲,又將蕭玠置於何地?天子若厭棄太子倒也罷了,可他分明將蕭玠視作掌中至寶啊。
夏秋聲心如亂麻,忽然,門外響起淺淺樂音。他目光穿過燭火,靜坐聽了一會,終於拾起一件外袍走出門。
庭中清冷,夜色如水。蕭玠執一雙有些年頭的紅牙撥子,坐在階上撥琵琶。
他彈的是南琵琶。
夏秋聲延請樂師入府,為蕭玠傳授琵琶技藝。習樂苦,蕭玠又有課業,便只得早晚勤加練習。夏秋聲本以為太子是一時興起,或是做藉口不願回宮,沒想到學得有模有樣,樂師甚至與他道:「可惜殿下是殿下。不然如此天賦,來日必做一代國手。」
蕭玠無論做什麼,都有不符合年紀的專注。
夏秋聲走到他身後,輕輕將外袍披在他肩上。那袍子大,他人又小,便似從袍子裡鑽出來。
蕭玠抬頭見是他,便道:「老師。」這些日他已漸漸改口了。
夏秋聲從他身邊坐下,沉默片刻後,道:「殿下不若回去瞧瞧陛下吧。」
蕭玠手指顫了一下,撥板一動,弦響一聲,囁嚅道:「可陛下……要廢儲啊。」
夏秋聲心中突地一跳,忙問:「殿下從哪裡聽來的?」
蕭玠搖搖頭,只抱著琵琶不語。
夏秋聲並沒有攬他。他是臣子,不該逾矩,只柔聲道:「陛下……並不是對殿下不滿,陛下之心,臣也能理解。」
「那老師為什麼要反對呢?」蕭玠低聲道,「現在都不去上朝了。」
夏秋聲苦笑道:「天下億萬人是無辜,殿下一人也是無辜。」又覺得這話似乎有些冠冕堂皇,他還是道:「大相將殿下託付與臣。臣,是殿下的老師。」
蕭玠對他輕輕笑了一下,夏秋聲瞧他的臉,卻知他在難過。
蕭玠這個年紀,聽不懂其中彎繞,只知道太子是皇帝的傳承,現在蕭恆要廢此傳承,便是要廢他。
一雙撥子擱在膝上,蕭玠人靜靜地,手指一動,又將弦撥了一下,像將夏秋聲心中那根緊弦彈了一聲。許久後,蕭玠終於開口:「阿爹要廢我,阿耶要殺我,老師,我就這麼叫他們引以為恥嗎?我不敢去找他們,我怕和我想的一樣。可他們、他們為什麼也不來找我啊……」
春夜沉沉,春夜無聲。
夏秋聲嘆口氣,正欲相勸,蕭玠卻抬袖蘸蘸臉頰,將琵琶在膝上抱好,重新撥起調子。這時夏秋聲才想起,這依稀是首秦地曲子。
白虎主,朱衣郎。大弓響,拜明王。大弓放,獨還鄉。子兮子兮何悲傷?居從爺,思從娘。
樂師不會教這首曲子,那便是蕭玠自己扒的譜子。
弦聲如訴,夏秋聲忽然眼前一涼。這的確是孩子會聽的童謠,但以樂觀人,樂聲里的傷心,不該屬於孩子。
似乎就在這一瞬,夏秋聲在蕭玠指下,預先聽到了他及他父親的結局。而蕭玠仍切切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