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臉色倏然一變,雙唇緊閉,不再說話。
褚玉照瞧他神色,表情有些嘲諷,語氣卻略帶悲憫:「大王和梁皇帝早有痼疾,只是自欺欺人、不願戳破。君主掩耳盜鈴,臣和太宰只好出此下策。」
裴公海之死是一道裂痕,秦灼率天子衛逼宮更是撕破臉皮。歷朝歷代,沒有皇帝能容忍外臣相逼至此。
哪怕是枕邊人。
此等心思不可謂不狠毒。秦灼頭皮發麻,片刻後,方顫聲嘆道:「你和老師好大的抱負。就沒有想過,我一逼宮,反倒授人以柄?他爹若有他心,捏著這個就能將我辦了。」
褚玉照感慨道:「我也問過太宰。太宰卻說,梁皇帝不會如此。」
裴公海不屑感情,卻善用感情。他相信蕭恆不會對秦灼不利,相反,他擔心的是秦灼再不回去,秦溫吉獨大,一山二虎。
內政不穩,根在外患。他要的是蕭恆秦灼完全了斷。
褚玉照道:「太宰的意思是,這件事梁皇帝必然會安撫下來,但心裡會是個坎。」
「梁皇帝將龍武託付,與大王相托虎賁一樣,無異於將護身兵刃交給對方。授人以柄而被反刺……信任沒了,什麼都完了。」褚玉照輕聲一笑,「何況,梁皇帝就要死了。」
秦灼沉默片刻,手指轉著酒杯,問:「如果我就是不走呢?」
他剩下的話沒有出口。
如果,我要為了捍衛太子,留在大梁呢?
褚玉照自己倒了杯酒,仰頭吃盡,哈哈笑道:「大王在大梁的根基不過皇帝父子二人。天子命不久矣,如果此時太子早折,大王不走也得走了。」
這就是他的回答。
——那太子將受到新的刺殺,直至成功為止。
片雨吹花,簌簌而飛。一朵撲上秦灼手臂,他瞧都沒瞧,抬手拂落。
過了一會,秦灼緩緩開口:「我知道,你是為南秦好,為我好。」
他又給褚玉照提壺倒酒,坦然道:「鑒明,我留不得你了。我永遠不可能拋舍我的兒子,也絕不會背叛天子。你這是要我的命。」
褚玉照笑道:「大王知我。梁太子是大王的骨肉,卻是南秦的禍患。臣如活命,必除此患。」
秦灼有他的忠愛,褚玉照也有。
他做不到背棄秦灼去擁立秦溫吉,同樣,也無法贊同君王因私愛而害公義。
進是不忠,退是不忠,進退兩難,總要決斷。
秦灼將酒壺放回去。
褚玉照沒有吃酒,堅聲道:「但大王也要清楚,在南秦,褚玉照有千千萬萬。」
秦灼不再說話,揚首吃空一盞後,舉杯示意他。
等褚玉照吃罷這盞,秦灼又給他滿酒,語氣略帶悵惘,「記得那個春天嗎?你為我北上的那個春天。你父親背叛了我父親,但你不肯背叛我。」
褚玉照眼皮一顫,面上微微動容。
文公死訊傳來後,南秦天翻地覆。秦善篡立,舊臣紛紛倒戈。褚玉照的父親也不例外。秦灼就這樣從文公嫡長,變作孤臣孽子。
褚玉照永遠記得他當日的眼神。
靈堂里,隔著重重白幡,少年瞧著褚玉照,突然挑起眉,目光譏諷。
輪到他上前致哀時,秦灼掩了秦溫吉在身後。他接受褚玉照的叩頭,卻刻薄道:「良禽擇木而棲,你很好。」
一個耳光劈頭抽來般,褚玉照霍地抬首,臉色忽青忽紅。
秦灼見他這番神情,眼底終於生出一種惡劣的快感。點點頭,不再看他。
那時的秦灼尚不明白,羞愧是良心的衍生。正如褚玉照也不清楚,他的少主和摯友,只能用判若兩人的譏誚,維繫最後一點少得可憐的自尊。
他當夜瞞著父親,走之前的小路,翻牆去找秦灼。推開殿門,瞧見那人背身坐在窗下,身影輕輕顫抖。
我對你是忠誠的。我來代我阿耶請罪。一隻腳邁進去,他卻被一塊大石堵在心口,默立許久後,千萬剖白只化作一句:「……殿下。」
秦灼受驚般猛地起身,見他孤身一人,目光終於剝下層殼。不再無謂,食肉寢皮般狠狠剜著他。
褚玉照雙膝跪倒,叩首,顫聲再叫道:「殿下。」
突然,秦灼失掉白日的理智,撲上去和他廝打起來。褚玉照不相讓,和他在地上扭成一團。
秦灼叫他滾,他不干。秦灼一腳踹在他肋下,將人踢出去老遠,他還是不依不饒地抱上來。
案傾瓶碎,滿地狼藉。
許久後,秦灼終於力竭般,仰面躺倒大口喘氣。半天后,不知回神還是失神般地說:「我阿耶沒了。」
他抬起一條胳臂,壓住整張臉,身體不自覺地抖動。
褚玉照在一旁跪了會,上來緊緊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