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大開,天光已現,秦灼沒有出聲。
他直著眼睛,撲通跪在裴公海身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後,俯身在地,雙手漸握成拳。
許久後,秦灼直起身,抬頭看蕭恆,鬢髮微亂,神情木然,問:「我兒子呢?」
蕭恆由秋童扶著立在一旁,餘光掃到褚玉照,只說:「阿玠自有好去處。」
這句話似有另一層意思。
秦灼只覺腦內啪地一響,什麼也管不了,當即撲上去揪住他衣襟,聲嘶力竭地逼問:「我兒子呢?我兒子呢!虎毒不食子,那也是你兒子啊!」
他神色太過悽厲,蕭恆一顆心被攥得生疼,忙攙住他,開口要勸:「少卿……」
秦灼一把揮開他,倒退兩步,指著蕭恆道:「蕭重光,你好、你好……」
他一句話卡在喉嚨里,腳步一晃,一頭栽在地上。
一夕之間,地覆天翻。龍武衛受秦灼調令,任務是保衛太子,如今見秦灼責問天子,這才品出不對味來。正面面相覷,天子已半跪下來,托起秦灼後腦將人扶到懷中,吩咐道:「秦大君以為有人行刺,前來護駕。沒事了,都去吧。」
他沒抬頭,臉皮青白,氣微若無。待禁衛退散,才對秋童說:「叫阿玠回來吧。好好陪陪他阿耶。」
秋童看他臉色,到底沒多話。蕭恆把秦灼橫抱起來,走到褚玉照面前。
褚玉照彎腰把秦灼背起來。
宮裡的太陽紅,沾在秦灼臉上,像一層血沫。蕭恆撫平他的鬢角,到底沒摸到臉上,眼神里說不清包含了什麼。秦灼向著太陽去,蕭恆背著太陽走,他身子越佝越厲害,突然一個踉蹌。
秋童忙攙他一把,叫道:「陛下!」
蕭恆搖搖手,不要人扶,自己步履搖晃地往後殿去了。
宮中變故朝野多有聽聞,天子卻只口不提,紛紛議論如落花,只得隨水東流去。此後五日,蕭恆罷朝,秦灼告病,箇中蹊蹺無人得知。
秦灼回到府中,睜眼先見蕭玠,狂喜之後忽一陣後怕:蕭恆沒有廢太子,那為什麼誅殺裴公海?
裴公海究竟做了什麼?
蕭玠將蛇頭果和千葉香包給他後,他立即提審下毒宮人。人證物證俱在,他再不能信也得信:他的老師,真的要殺蕭玠。
也就是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他兵圍含元殿,他甚至要軟禁天子。而蕭恆當著龍武衛的面,並沒有揭穿他。
第五日的黃昏,秋童奉命迎蕭玠回宮,見到了形容枯槁的秦灼。秦灼正蓋著黑狐狸大氅坐在院裡,見他來,雙眼亮了亮,似沒見著什麼人,又撲地一暗,啞聲問:「陛下怎麼樣?」
秋童等蕭玠入了轎子,才垂下兩行淚道:「大君,陛下待您如何,你怎可……怎可如此疑他?」
秦灼只問:「陛下怎麼樣?」
秋童目含不忍,說:「大君自己去瞧瞧吧。」
回宮後,秋童對蕭恆道:「大君要來。」蕭恆坐了整整五天的冰室,仍不肯出去,只點點頭,沒作更多表示。等夜上了,秋童見甘露殿門前一盞燈火搖晃,忙迎出去,來人不是紅衣,卻是一身黑衣。
蕭恆上階,腳步一頓,問:「來了嗎?」
秋童見他眼底那點光彩,不忍心搖頭。沉默就是搖頭。
半晌,他聽得頭頂笑了一聲,蕭恆提燈的手腕微微顫著,只說:「也好。」
午夜的月亮白,女孩子未搽胭脂的素淨臉孔不過如此。太子和兒子分彼此,女兒和月亮卻沒有。青天之中,她容光煥發,烏雲難蔽。她只要被那雙人看見,就是勸和。她找出蕭恆鬢邊第一根白髮時,也目送了大君府轆轆入宮的車輪。
深更半夜,秦灼步入殿中,點亮了甘露殿的一盞燈。
殿中人眼皮一掀,追著忽現的那點光,撞進他的眼眶。頓時,膠漆相投,水乳相融,等兩人坐到一塊,目光還在依依不捨。蕭恆青著眼,秦灼白著臉。蕭恆皮包骨頭,秦灼行屍走肉,兩個人都如同死了一樣。
半晌,蕭恆才回過神,張了張嘴,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