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海蹙眉:「政君如何,當聽大王處置。國事重大,安能隨意置喙。」
「好。她哈哈笑一笑,「那就不說政君,只說我。」
裴蘭橋挺直脊背,大聲問道:「阿耶,我的才能,不足以封侯拜相嗎?我的功績,不足以彪炳史冊嗎?詩賦文章,建言策論,多少男人不如我;恨民之恨,痛民之痛,我比他們都要強!你們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天生我為女兒身,我就要做鳳頭榜上第一人!」
裴公海半晌無言,燈火之間,裴蘭橋一身官袍似在燃燒。
她選擇了自焚,但鳳凰總要涅盤。肉身死去,魂靈將從香木灰堆里得到永生。他女兒的結局在這個重逢的夜晚就畢露無遺。那是他的不舍、他的痛恨,同時,也是他的驕傲。
他為她的叛逆而痛恨,卻永遠為她的驕傲而驕傲。
他久久注視裴蘭橋,想說,你會死。但這句話從嘴裡滾了一滾,出口變作:「為了一己私名,你就要背棄故土、背棄大王,轉投他主嗎?」
裴蘭橋失笑道:「阿耶,梁皇帝的志向,你真的沒有看懂過。退一萬步說,你不要忘了,大王是諸侯,不是皇帝。我們是南秦,不是齊國!梁、秦同為一脈,你們攛掇大王背離梁帝,何止謀逆,更是有違人倫。常言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梁太子的生母是何人,阿耶,你真的要我再問嗎?」
「大梁有我的志向,南秦是我的故鄉。有關燈山,我不會說。但止步於此了。再多的,我也不會做。」
「以沫相濡,未若江湖相忘。」她將背影留給他前,腳步停留一瞬。
她說:「裴太宰,各自保重吧。」
那是他們交談的最後一句話。
***
油燈燈火一閃,蕭恆將它端遠了些,道:「玉清是你的女兒,有句話卻從沒出過口。我與她相交一場,想問問裴公——你後悔過嗎?」
後悔沒能帶她走、後悔沒能早點找到她、後悔當年一時意氣行刺不成,連累她亡命天涯。後悔什麼都好。
你後悔過嗎?
一燈前,裴公海平靜道:「她求仁得仁。」
蕭恆點點頭。
他提起酒壺,當著裴公海的面,毫無遮掩的扳動了壺柄機關。
這是只陰陽壺。壺腹內有兩層酒槽,常作深宮刺殺之用。
蕭恆給他滿了杯酒,道:「這是外邦傳入的彌勒酒,不甚痛苦,一刻之內即可氣絕,服後面目如生。」
裴公海端起酒盞,笑道:「這才是陛下的正題吧。」
「蛇頭果,千葉香,以及阿玠初春病重、中秋毒酒,皆出你手。」
裴公海頷首。
蕭恆沒有流露痛恨神色,只問:「就是為了讓少卿回去?」
裴公海反問道:「梁皇帝覺得,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蕭恆沉默片刻,問了另一件事:「我想請教裴公,阿玠開春那場大病不明不白,一切飲食衣物均已查驗。你是如何將毒下進去的?」
「毒並不在太子身上,而在大王。」裴公海說,「東西放在大王佩戴的香囊里。大王日夜照料太子,衣不解帶,自然漸染。」
蕭恆眉頭一跳,道:「但少卿身體無礙。」
「大王生育永懷公主元氣大損,每日進補,解藥正混在補藥之中。」
「然後你藉機教唆他,阿玠病重,是我二人的報應。你要他為了兒子自願回秦。」蕭恆深吸一口氣,「裴太宰,少卿是你的學生,你何忍叫他骨肉分離?有道是愛屋及烏,你對你學生的兒子,就沒有半分憐惜之情嗎?」
「大王先是南秦的君主,再是臣的學生。梁太子先是南秦的威脅,再是臣學生的兒子。」裴公海似乎嘆了口氣。
蕭恆說:「後來也是你解的毒。」
裴公海只道:「解藥是這件大氅的薰香。」
天快亮了,燈卻仍跳著。案上有幾碟子小菜,卻無人動箸。殿中布滿陰影,似人間布滿塵埃,髒得很。為了有人不沾手,另一些人只能自己碰。
蕭恆從影子裡捉起酒壺,鬆開機關,給自己滿了一杯。他沉沉注視裴公海,問:「既然得手,為何收手?又為什麼接二連三地再次出手?」
裴公海看著他,平靜道:「正如陛下猜想。」
蕭恆兩腮線條繃緊,咬緊後牙。
蕭玠當時已然藥石無靈,裴公海為什麼突然停手?
因為他的最終目的是秦灼南返,而非太子之死。
秦灼與蕭恆再生齟齬,導火索就是蕭恆要提審裴公海。他因此發現,並非只有殺死太子才能讓秦灼回來。還有一個方法,就是讓二人離心。
什麼可以離間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