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又問:「無一例外?」
蕭恆頷首,「無一例外。」
秦灼不說話,臉色依舊淡淡。蕭恆握了握他的手,輕聲道:「我不是防著你。」
秦灼有些無動於衷,「臣豈敢如此揣度。」
他話里話外頗顯生分,蕭恆不知如何來勸,便端給他粥,又挾了幾樣小菜,「你安排人早早走吧,還是回南秦。這麼下去,也不是個事。」
秦灼接過粥,卻遲遲沒有動。片刻後才緩緩笑了一下,「還說不是防著我呢。」
蕭恆定定瞧著他,「少卿,這件事,沒有餘地。」
秦灼點點頭,撿起勺子徐徐吃著。蕭恆欲言又止,也動筷夾菜來吃,左手卻反覆揉搓著,沒再說什麼。
那碗粥只下去半碗,秦灼便將勺子一丟,漠然道:「飽了。臣請五日之期,五日之後,如若小秦淮依舊作業,臣提頭來見。」說罷便披上大氅,往內殿去了。
蕭恆端起他那隻碗,將剩下的粥吃淨。魚膾鮮甜,冷了便微微發腥。
蕭恆沒有再提這事,旨意如常進行。他對娼妓制度恨之入骨,早在潮州便可見一斑。娼館必須要禁,沒有斡旋之地。
秦灼理解他,也能配合他。但小秦淮是他父親的遺物,親手拔除,心裡終究不舒服。
東宮床榻前,裴公海瞧秦灼,秦灼卻冷漠得像尊神塑。神塑只由香火打動,只有蕭玠能做那香火。裴公海甚至懷疑,只要蕭玠能好起來,秦灼可以毫不猶豫地將他父親的基業一掃而空。
這是南秦無法容忍的。
裴公海道:「文公建業多年,才守此方寸之地。有燈山的耳目在,大王哪怕穩坐王城,依舊能眼觀四路、耳聽八方。長安燈山紮根於小秦淮,梁皇帝此舉,無異於將其連根拔起。而朝廷新法推行,有一條就是杜絕地方擁兵。目前雖沒有牽涉諸侯,但不過是朝夕之別。」
他突然問:「臣聽聞,天子意圖自廢?」
秦灼點頭道:「是。」
裴公海長出一口氣:「好大的野心。」
他手扶著茶盞,靜了一會後道:「臣妄加揣測,天子廢帝的目的是要大同,大同之前,他將南秦置於何地?將大王至於何地?到那時,難道要大王親操賤役,同流僕婢?如此尊卑顛倒、禮崩樂壞,他就算不顧及祖宗法度,也不顧惜與大王多年的相守之情嗎?」
他語氣轉而激烈,秦灼便勸道:「他有數,到底還有兒子。」
裴公海不料他竟作此言語,嘆息道:「大王,這是帝王家。夫妻反目,父子相戕,自古至今豈有絕者?到時候,梁皇帝真的會顧惜太子,對大王抱存一念之仁嗎?天子如此行徑,真的不是有意削弱南秦嗎?」
秦灼吞咽一下,說:「老師,你想多了。」
裴公海又嘆了一口氣,他今日一直在嘆氣,說:「但願如此。臣說句不中聽的,梁皇帝不信光明,還是個男人,大王與他結合,又育二子,實在忤逆父神。公主早折,梁太子體弱,焉知……不是報應?」
秦灼手指劇烈一抖。
裴公海看在眼裡,道:「萬事皆有因果,孽根深重,如何善終?大王,父神在上啊。」
「老師。」秦灼佝下。身,「不要說了。」又哀求似的叫了一句,「不要說了。」
***
夜間下了雨,天發潮,月亮也漉漉的,似被墨濕透的紙叫人擦破了洞。月下人影森森,秋童伸著脖子瞧,那人將斗笠一摘,露出一身藍衣衫。
秋童沒忍住,打了個噴嚏。那人便笑道:「冷啊。」
秋童賠笑:「梅將軍哪裡話。」
梅道然恍然,抬臂嗅了嗅身上,說:「這不剛奉旨搗完煙花館——味兒是大。多擔待,鼻子壞了,聞不著。」
秋童忙道:「將軍這是折煞奴婢了。」
他一身脂粉氣,雨水一淋更發膩,活像鬼混回來。這活聽著風流,卻是頂頭的不好干。貪官好說,老鴇難纏。一堆女人上來哭的哭摟的摟,把衣裳裙子一撕,但凡仕途中人都得退避三舍。
但來者是梅道然。
他將斗笠從檐下立住,問道:「陛下在嗎?」
「陛下往冰室去了,不叫人近前。」秋童沒忍住,抬袖掩了掩鼻,「要不您先洗洗,一會在殿中等候。」
「這麼嗆?」梅道然從袍擺上搓了把,忽然抬頭,「這才三月,陛下那個摳搜樣子就了開冰室?」
秋童忙道:「瞧您說的,宮中的冰四時不斷,冰室更是常年開著。這是陛下的金口玉言。」
梅道然摸了摸下巴,又問:「大君知道嗎?」
秋童嘖了一聲:「您別說,陛下還真打過招呼,千萬千萬要瞞著大君。」又道:「陛下還一直在洗冷水呢。」
很不對勁。
夏日供冰尚有理由,可如今天氣仍寒,蕭恆便耗費人力物力運轉冰庫,完全不是他一件大氅穿十年的做派。更何況,他還瞞著秦灼。
梅道然心道不好,面上卻仍笑得輕佻,將笛子從衣擺上擦了擦,又重新束回腰間,說:「麻煩內官指個路吧,我自己晃悠過去,絕不給您添麻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