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從不遠處蹲下,大氅拖在地上。他將一隻折成船形的河燈捧起,從掌心滑在水面,不肯漂遠,只是擱淺。
蕭恆在他身邊半跪下,輕聲道:「不是沒有緣分,她會一直這麼陪著我們。以後瞧見月亮,就是阿皎來看咱們了。」
他說著,伸手將河燈推遠。
秦灼沒有阻攔,雙臂耷在膝蓋上,望著池上光亮,問:「你想讓我忘記她嗎?」
「少卿。」蕭恆叫他,到底再無一言。
秦灼也沒再說話,將大氅兩襟攥在一隻手裡,撐地站起來,轉頭走掉了。
蕭玠在一旁拾起一粒石子,還沒投出去,便見太液池水泛了一絲漣漪。他抬起頭,看到了月光底下彷佛白頭的蕭恆。他見父親看著河燈,抬手想觸,但燈已經泊遠了,他親手推遠的。
他蜷了蜷手指低下頭,蕭玠在池中又看到了波紋。
***
似乎女兒走後,有什麼開始變得不一樣了。蕭恆和秦灼之間依稀隔了層什麼,竟有些相敬如賓的味道。甚至在床榻上,秦灼也總是放空,眼睛直著望帳子,一句話不說。這麼一來,倒顯得像蕭恆強迫他。如此一久,蕭恆也不敢再動他,只靜靜抱著他躺倒。從前目光一觸就要乾柴烈火,如今肌膚相貼地相擁而眠,卻淡如君子交了。
但有一夜,二人照舊落帳睡下。蕭恆半夜感覺異樣,倒吸一口氣睜開眼。他夜視極強,便見枕邊空無一人,身上被子鼓著,隆起個搖搖欲墜的山坡。秦灼正在下面埋首。
蕭恆啞聲叫道:「少卿。」
秦灼唇舌都占著地方,也不回答。不一會他就將被衾撥掉,沒看蕭恆一眼,自己解開袴帶坐上去。
他不用膝蓋支撐了,直接坐到底,垂著臉搖起來。他依舊面無表情,蕭恆也面無表情地看他。沒有哽咽和喊叫,兩人只粗重呼吸著,長夜漫漫,長夜寂寂,四下無聲,四下無人。他睫毛上結了汗珠,隨著顛簸濺在蕭恆嘴唇上,像落了滴淚。他沒有給蕭恆吻掉,蕭恆也沒有吞進去,由它自己干。
二人相對無言,但行為上依舊無聲抗衡。蕭恆不肯留,秦灼便絞得更緊,但如此一來竟是他自己先守不住,一聲不吭地灑在蕭恆小腹上,他耐力一向如此。他又靜靜坐了一會,便意興闌珊地爬下來,自己撿起外袍趿上鞋,去後殿泡一會。
蕭恆撿起他扔掉的下裳,狠狠套了幾把,也丟在地上,赤足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他二人如此,蕭玠亦是鎮日悶悶不樂。一天夜裡阿雙做完針線去關窗,卻見帳子裡坐著人影。她撥開帳,見蕭玠披頭散髮地坐著,月光在他眼下結了兩行霜。他像沒瞧見阿雙,不動不說話,只靜靜流淚。
阿雙急聲道:「殿下,你哪裡不舒服,告訴姑姑好不好?」
蕭玠咬緊嘴巴,狠狠搖著腦袋,眼淚像汗水般涔涔地落。
阿雙跪在他面前,把住他膝蓋,帶著哭腔道:「殿下,殿下你別嚇姑姑,你哭出來。」
顫抖的寂靜里,蕭玠眼睛輕輕挪了一下,啞聲說:「姑姑,我想說實話。」
阿雙忙上前揉著他的後心,輕輕擁住他。
蕭玠說:「我想逃。」
「我知道自己很不對勁。不想吃飯,不想喝水,什麼都不想。我也知道怎麼才能好起來。我想去玩,去放風箏,去盪鞦韆,去畫畫去騎馬。我想逃。」他一隻手捂上額頭,將腦袋垂下,頭髮流了滿身。他近乎破碎地嗚咽起來,「可我不能呀。我很難過,但我必須要一直難過。我不能休息,不能喘氣,不能快樂。我妹妹沒了,我怎麼能快樂?我如果現在快樂了,那我就是罪大惡極。我知道怎麼才能快樂,但我全都不能做。」
「我真的不是狼心狗肺,」蕭玠兩隻手托著腦袋,「但是姑姑,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阿雙輕撫他後背,哽咽道:「哭出來吧,殿下,你哭出來吧。」
蕭玠將整張臉埋在頭髮陰影里,雙肩劇烈顫抖著,終究不肯出聲。
他一個小孩,又全憋在心裡,終於挨不過病倒了。第二日清早便起了高熱,神智昏迷得認不清人。喪女之痛後,秦灼再經受不住這個,不顧身子虧空,衣不解帶地近身照料,蕭恆勸不下,也陪著他熬。以致三月底,阿雙匆匆趕來時,秦灼正坐在榻邊給蕭玠換冰額頭的手巾。
「大王。」阿雙叫他一聲。
秦灼瞧著蕭玠的臉,正入神。
阿雙說:「褚將軍陪同太宰北上,已經到了。」
裴公海和褚玉照一個太宰一個將軍,來訪長安必有要事。秦灼聽了,卻只點點頭說:「知道了。」
第116章 一一〇 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