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恆似沒聽懂這句話,極其沉靜地點了點頭。紅羅帳全然打開,被血洗過般。他瞧著秦灼蒼白的臉,滾下了兩行淚。
第115章 一〇九 皎皎
落胎要等到翌日秦灼甦醒,鄭永尚按秦灼的意思,先餵他吃的催產藥。一直沒有動靜,便煎了服落胎藥騙他吃下,等他開始發作,才又吃了麻沸散。
全宮在死水般的寂靜里,一起等待一場不可能的分娩與臨盆。尚有意識之際,秦灼握著蕭恆的手,做出預言:「是個女孩。要是女孩,就叫阿皎。」
蕭恆看著秦灼的睡容,自己也油然生了一絲虛假的盼望——萬一呢。萬一真是診錯了,萬一還活著,那她會好好長大,會叫阿爹和阿耶,會嫁人,會和心上人白頭到老。孱弱些也沒關係,有他們呢。如果真的活著,如果能好好的……
秦灼徹底昏睡過去,鄭永尚燒好了刀。
屏風裡一片死寂,外面,阿雙擁著蕭玠,輕輕拍打他的後背。
蕭玠瞧著桌案,案上銅鏡用一塊紅布罩上,怕將孩子的魂照了去。底下放著塊長命鎖,是蕭恆親自打的,破天荒地找了塊白玉。
蕭玠聞見血氣,突然想起昆刀。他晃了晃腦袋,李寒的頭顱從包袱里骨碌碌滾出來。
他往阿雙懷裡瑟縮一下,阿雙將他輕輕攏住時,蕭玠將襁褓抱出來。
蕭恆說:「是個女兒。」
她只有七個月的胎兒大小,很安靜,沒有啼哭。蕭恆撥開襁褓,再次看向她的後頸,上面有一枚小小的月牙胎記。
他已經見過她長大的樣子了。
蕭恆摸了摸她的臉頰,將兒子叫過來,輕聲道:「阿玠,這是你妹妹,你抱抱她吧,抱抱她。」
蕭玠不敢哭出聲,把臉埋在女孩身上。他相同的骨,相同的血。
蕭恆托著蕭玠手臂抱住襁褓的那一瞬眼淚突然下來。
就像那夢的結束,女孩如泥人入水,變軟變輕。他骨頭縫裡發寒,日頭又冰又冷。
他的姑娘被陽光曬化在他懷裡。
她還是沒能見到太陽。
***
奉皇六年元月,秦君長女歿,諱皎,諡永懷,上哀之,追賜公主號。
這孩子就像片水中明月,從秦灼夢裡照了個影,又驚鴻般掠水而去了。秦灼的遺夢就是她的巫山,她是神女,不需要襄王。
秦灼卻出人意料的平靜,五日後能坐起身,便開始做收殮所用的匣子。木頭蕭恆早就伐了,一段好桂木,秦灼不肯假手他人,從早做到晚,夜間篤篤聲和著蟲鳴,似月亮在外輕輕拍窗。隔一會他便抬眼看向窗外,眼睜得極大,黑白分明得像場月食。等這隻匣子做完,他終於能夠下了地。
阿皎已然下葬,秦灼又剪了自己和蕭恆兩縷頭髮,並蕭玠的一束,拿紅線紮好,和那把長命鎖一塊挨著葬了。
蕭恆說:「給她放盞燈吧。」
秦灼掩了最後一把土,點了點頭。
春夜清冷,秦灼披著海龍皮大氅,叫蕭恆握著手慢慢走著。蕭玠跟在他們身後,被月光照下的影子淹沒。
他們在太液池邊住了腳。
蕭玠蹲在池邊,沒人叮囑他別跌了跤。他沉默著,放了第一盞燈。
很多年後,蕭玠對一位法號弘齋的禪師說:「我對所有的罪孽都問心無愧,但有一件事想要懺悔。」
他道:「我曾經生過嫉妒心。」
弘齋問:「所為何人?「
蕭玠答:「為我短折的妹妹。」
他跪坐在蒲團上,沉默了許久後才開口:「直到後來,我得知她是為我而死。她救過我無數次。我的出生是一個錯誤,我的生身人本想親手結果這個錯誤,但在我降生前,他經常夢見一個女孩。那個女孩讓他動了惻隱。或者說,那個女孩為了讓我活下了,讓他誤以為她就是這個孩子……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不能看月亮,總覺得月光像一雙女孩的手,死死掐在我脖頸上,像要把救的我這條命索回去。但我又對此感到羞愧,我的妹妹美如神女,我卻罪惡地對她妄加臆想。那段時間,我反覆做同一個夢,只有一次夢到了結局。那雙潔白的月亮的手鉗得我不能透氣,漸漸地,月亮變作一個孩子的面孔。我在窒息的前一刻看清了那張臉。」
弘齋道:「月主陰,並非己過。」
「不是女孩,是個男孩。」蕭玠說。
「是我自己。」
他睜開眼睛,遙望天邊殘月,「我的嫉妒心憎惡過我的妹妹,所以我的良心要殺我。」
弘齋問:「最後嫉妒與良心如何存亡?」
蕭玠說:「或許它們同生共死了。」
年長的蕭玠舉頭望月,在他眼中,殘月似一輪被打碎的滿月,正輕輕泛著漣漪。那輪滿月出現在奉皇六年的春池底,從童年蕭玠的眼中重新圓潤起來。是輪漂亮的水中月。當他將水燈推遠時被波紋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