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鄭素方走進室內,說了今日他對李寒的第一句話:「我睡哪?」
李寒抬頭看他一眼,手往裡頭指了指。
他的書房臥房是一間,榻前甚至沒個帳簾。
鄭素抱臂一動不動。
察覺他沒有過去,李寒才又看向他,「只有兩張床,或者你跟鍾叔擠一擠。」
鄭素說:「我自己睡。」
李寒笑了一下,露出點少年時的影子。他拍了拍手邊竹躺椅,說:「我睡這兒。你自便罷。」
鄭素好氣又好笑,差點跟他爭論。他素以持重聞名,而李寒這種不咸不淡的態度總把他激得跳腳。他站了一會,冷笑一聲,大步往榻邊走去,鞋也不脫就倒在榻上。
李寒全神貫注地瞧卷宗,似乎一點也不在乎。
***
鄭素是武人,早晨雷打不動聞雞而起。睜眼翻坐起來,便見竹椅里歪著個人。
蓋著外袍和衣躺著,微蹙眉頭,但睡得還算安穩。
看來經常這麼睡。
鄭素又想起青不悔。這念頭一浮出腦海,他當即厭惡地把它甩掉。
他接受不了從李寒身上看到青不悔的影子。
接受不了……最像青不悔的居然是這個人。
鄭素擰緊眉心,一掌拍在案上。
李寒渾身一震,從夢中驚醒時駭然喊道:「殿下!」
等他逐漸清醒,鄭素已跨出門去。李寒有點分不清夢裡夢外,差點脫口罵他鄭涪之你有病吧,隨即頭腦一冷,又悻悻縮了回去。
等湯氏一案了結,李寒特意從宮中多磨蹭了一會,等更深露重才打道回府。
院裡只坐著鍾叔,見他來,有些期期艾艾。
李寒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說,如常料理案牘,到了時辰終於能上榻睡覺。連睡了一個月竹椅睡得他腰酸背痛。
還是榻上好。一枕黑甜,一覺天亮。
……現在他終於能睡個好覺了。
鄭素為自己這個詭異的念頭感到好笑。
當日鄭素空著手來,帶著笛子走。如今笛子還在懷裡,此地徒留一片灰燼。
他阿舅的屋舍,他阿舅的學生。
鄭素突然想起李寒為數不多的失態,竟是夢中一聲殿下。那一聲畢,他汗出如漿,許久緩不過神。
鄭素覺得很不可思議。李寒冷心冷肺,竟對太子牽掛至此。他本以為是臣對君的忠心,但細細想來,卻不全是。
有為君主手抄《孟子》的丞相,卻沒有為主上做了四十六隻風箏的臣子。
鄭素吐納般長長呼吸。
他阿舅的關門弟子,如今也做了老師。
鄭素從懷裡握住那支笛子,但始終沒有掏出來。他自從到了這裡就毫無動容般,只抬首凝望一會,便撥馬回去。其妻楊茗已知他凱旋,又聞戰況兇險,抱著他喜極而泣,忙迎他入府。
鄭素一隻腳跨入門檻,卻看見一個人的臉。
那人頭髮花白,身形佝僂,極壓抑地掩面哽咽。
鄭素走到他面前,攙扶他雙臂,叫:「鍾叔。」
鍾叔抓緊他衣袖,泣不能語,良久方問:「少將軍,你何以……何以恨他至此?」
鄭素摸不著頭腦,看向妻子。
楊茗垂淚道:「鍾叔說大相府上有條暗道,能通到咱們這邊來。大相本想帶太子先來求援,再轉運書稿,誰料……」
鄭素持住鍾叔手臂,急聲問:「他當時來找過我?」
鍾叔垂淚點頭。
鄭素半天說不出話,良久,方聽自己喃喃問:「……他的手稿呢?」
鍾叔叫他扶著,彎腰失聲痛哭。
原來如此。
自從青不悔下葬後,鄭素思考過他和李寒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