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水調歌頭》。」楊觀音道,「妾願盡力一試。」
烏墨蘸筆,素箋輕展。
蕭恆靜靜注目,透過紙上寥寥數言,見到了李寒最後一面。
那人邊行邊唱,唱至動情處亦如酒酣處,伸個懶腰往後一栽,剩下腌臢留給旁人,自己獨上青天。
天那頭,李寒遙遙唱道:
「二十載蜉命,九萬里卝鵬風。莊周蝴蝶一夢,覺後豈虛空?追蹈接輿歌舞,揮斥書生意氣,千籟袖襟中。夜半負舟去,敵手只天公。」
「塵無名,地無錄,冊無封。千篇鴻筆,難覓公子謫仙容。江水何須葬我,還要青山談笑,此壽與天同!」
「且把少年事,留唱白頭翁。」[1]
***
蕭恆沉默許久,忽然問:「娘子與玉清,是故交?」
楊觀音道:「妾是她的未亡人。」
蕭恆點點頭,說:「玉清的葬地,他給我留了信。我帶你去看看。」
楊觀音牽了匹馬出去,楊府上下無人阻攔。她和蕭恆不遠不近地騎馬西行,一路上沒有交流。
二人出了城門,西上青龍山,在觀音寺前落腳。
這是註定要回到的地方。
觀音寺外松柏濃密,間有墓地,各立碑石。
他們從一座青石碑前住腳,上簡單題曰:裴蘭橋之墓。
加官名,追諡號,那人不喜歡。
「玉清的身世,他早就猜出來了。阿玠遇虎襲當日,玉清告病,是知道裴公海在,不願與其打照面。太子出生時魏人作亂,曾有人傳信告知渡白,字跡與玉清一般無二。」蕭恆瞧著墓碑,「他知道玉清有難言之隱,一直守口如瓶。」
楊觀音只是蹲下。身,輕輕撫摸碑石。
蕭恆看著她背影,說:「楊娘子,你如不嫌此處荒涼,百年之後,太子會將你二人同xue而葬。只要你願意。」又補充道:「自然,你若再遇良人,也是極好。」
「不會了。」楊觀音盈盈笑道,「再不會了。」
蕭恆沒有說話。
楊觀音靜靜站起來。
她似看見裴蘭橋復生過來,做一身女子妝扮。腕約金環,耳含雙珠。她攜住她的手,像攏了顆活心再回胸膛。裴蘭橋的嘴唇粘貼來,她顫抖地回吻。生死是她們的禮讚,天子是她們的儐相。
於是她轉過頭,讓笑容漂漂亮亮地流了滿臉。
***
奉皇五年十月,梁、齊和談,天子班師。詔諡寒「文正」,追惠烈侯,附陽陵。輟朝三日,百官素服,太子親扶靈。寒有遺墨,上覽畢,哀不能已,嘔血數升,泣曰:「非君負我,此我負君。」
附錄一·《李寒·辭梁皇帝書》
陛下仲秋伐齊,以國事付臣代謀之。臣謹受命,欲效商、申,推治新律,削漸閥閱,選掇良才,廓清寰內以資陛下。迨軍凱旋,臣新朝而候矣。陛下屬託殷切,猶在耳也。十七日夜,聖躬祭畢,臣亦謁闕,是為酒訣。時有微雨,宮柳扶道,燈影初升,飛甍入宇,繡闥藏雲。陛下被甲宴臣於西殿,屬臣曰:「西殿好竹風。」時酒酣耳熱,五感俱濁,不得體察,深以為憾。今值諸氏亂京,臣百死,僭居於此。臣誠非惡死,實言未盡,不敢不偷生上告。夜聞清風過竹,收如秋濤,發如鏃雨。秉照而觀,影著壁上,若藻荇幽明,龍蛇舞動,映疊成象,嘆以為神。故悉陛下雖懷戲意,然非戲言。其時,僕從盡遣,酒胙兩分,壺有玉醅,耳無絲竹。陛下親為鼓,臣為陛下賦,乃作《鴻鵠》千言、《滿庭芳》一闕。今臣獨酌追昔,不能自已,而重援玉桴,自作鼓聲。及力難逮,猶桴罷響騰。[2]
臣早失怙恃,忝列明堂,少仕肅帝,承業青公。後以殊道難謀,進言劾之,仇以報德,為同學不齒。且臣辭銛性躁,輒好犯人,以矯詔罪論死,後減等,出為西夔營監軍事。臣既鄙陋,一介書生,故視死地,未慮得還。草芥之軀,誠非臣之所愛也。然知交斷絕,煢形獨吊,雖丈夫高志,恥兒女態,亦心有戚然。陛下重士禮賢,寢食比同,訪臣於微時,交為至知,待以國士。臣無寸功,荷陛下殊遇,愧受相印,領監國事,此臣忠職分而報陛下也。臣雖不佞,明主既遇,當翼之輔之、儀之導之。初,元和侍御史杜筠嘗與臣善,意氣相逞,言必舉當世,少狂而自知。臣嘗偕筠游郊,於馬上論古今成敗。筠曰:「諫垣可乎?」臣對曰:「王宰可也。」後值傾覆,燕亂稍息,諸侯競起,群雄爭鋒。蓋日月明而禽獸伏,聖主立而微臣出。此臣所以韜光晦以待陛下也。
今塵埃鴻洞,亂象紛仍,廈之將傾,罪在臣躬。臣上怍天恩,下負新知,然陛下寄臣以大事,夙夜思懷,不敢有一時以忘。謹陳策如左:
臣聞帝王之治,攘外必先安內。[3]前朝以來,內病也久,首症有二:門閥之根固,諸侯之尊重。朝中八公八氏,可擘而析之:有四直,曰楊、夏、鄭、許;有四貴,曰湯、王、鄧、崔。而湯氏既罷,四則三餘。四直少輩眼見廣博,實才也;四貴子孫梟鴞膏粱,實賊也。凡貴才者,貴其能為之馭也。陛下可馭四直而攻四貴,取才討賊,如以利刃齒枯蠹、良弓摧末弩,此破竹勢,天人所與,不能左右。則腐朽必敗、陛下必勝。四直者,騏驥也,聲色可以動者,唯笙簧相發、靈修即至、佚女宓妃之沓來而已[4]。夏氏秋聲,可買以恩義;溫國子崢,可收以志氣。至若鄭素清疆、許長峭直,非千金市骨、草廬三顧不可攬之。陛下宜因勢利導,並歸同流。三貴雖重,以直、寒[5]相掖,可與頡頏,小鮮徐烹,終能收服。而四直高義,得一足成,囊其四者,進可拓土盛世、大同天下,退可善兵生民、撫慰諸侯。夫諸侯,痼疾也。遠則兵固,近則無掣,唯厚味猛劑,強行治效。藥不能,則剜之。昔賢有言:揚湯止沸,不如去薪;潰癰雖痛,勝於養毒[6]。而今之計,當舉秦大君以盟九州,安諸侯以祓亂。期三年,四直已貯,社稷已立,則徐圖門閥而速削諸侯。此臣為陛下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