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仍高高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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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雁浦來書房時,蕭玠正伏案寫字。
他雙眼紅腫,臉上淚痕已擦乾多時。夏雁浦走過去瞧,見他在紙條上方方正正地寫道:
——投我以風箏,報之以柿餅。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蕭玠手臂旁還放一隻裝柿餅的油紙包,一枚完整,一枚缺了個角。他見夏雁浦來,便將一隻柿餅撕了個小邊,把大的一塊遞給夏雁浦,解釋道:「剩下的一個我想留給老師。老師說不定還會回來的。」又補充說:「這個我咬了一小口,已經掰乾淨了,相公不要嫌棄。」
夏雁浦雙手接過,目光柔和地看他,道:「多謝殿下。」
蕭玠喃喃說:「其實我該早給老師的。有一次跟隨陛下去老師府上,老師給我吃橙子,很甜。我……有個長輩,他最喜歡吃橙子。我就想帶幾個回去,然後被抓到了。」
他吸了吸鼻子,又揉了揉眼睛,「老師沒有責怪我,給我講了陸郎懷橘的故事。但我後來覺得還是不對,一直想還點什麼給老師。」
夏雁浦注視他片刻,說:「朝中常誇讚殿下,臣只當是諂媚天子。如今看來,所言非虛。殿下若能如此成人,定能成一代聖主。」
蕭玠搖了搖頭,說:「我不要。我想老師回來。」
夏雁浦將那柿餅又掰成兩半,遞一半給蕭玠。蕭玠小聲道謝,用牙齒一點點咬著。
他呼吸聲像把鵲羽扎的小扇子,羽毛短短的,扇起風也輕輕的,呵氣熱乎,往上一扇卻涼得冰眼睛,這麼一冷一熱,眼外就像結了層水殼子,人還沒反應,淚珠便滾下來。
他只抬臂蹭了一下,仍安靜地吃柿餅。
夏雁浦走到他跟前,抽了塊帕子給他擦臉。蕭玠這才露出點哽咽,問道:「老師會回來嗎?」
夏雁浦道:「會回來。」
蕭玠吞咽了幾下,才哽咽道:「他們說老師死了。我知道老師死了,他不會回來了。」
夏雁浦輕輕拍著他的後背,道:「他會回來。」又和聲勸道:「臣老邁,待會得打個瞌睡,午覺起來,臣同殿下去找他。」
蕭玠的小腦袋埋在他懷裡,因為捏柿餅沾了霜,手指頭還翹著。他沒有漏出一聲哭泣。
含飴弄孫。夏雁浦忽然想。
多好的日子。
***
夏雁浦離開時竹簾放下,影子一條一條密密地落在地上,隨著日頭漸漸向屋裡漂浮。等漂到蕭玠腳底下時,他再也等不及,將桌下包袱抄起來,打開帘子便鑽了出去。
蕭玠小跑到庭中,正撞見外頭回來的夏秋聲。
只半日不見,那人卻似避了趟難,神情憔悴許多,烏著眼白著臉,右臂拎著只包袱,一直背在身後。見了蕭玠,腳步不會打轉般,直愣愣衝上來攔他,問道:「殿下哪去?」
蕭玠將包袱往背後藏了藏,直了直脖子,道:「我去找老師。」
夏秋聲道:「大相已經死了。」
「沒有,沒有,老師還活著。」蕭玠存了點希望,連聲解釋道,「我聽見他們說了,老師進了東宮,世家都去那兒找他呢!」
夏秋聲俯身看著他,悲憫道:「大相當街身亡,世家都不知道是誰動的手。他們誰都想殺大相,但誰都不敢。彼此猶豫之際,大相突然死在路上,而殿下不知所蹤。他們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絕不會讓殿下活著面見陛下,這會讓他們的罪狀等同謀逆。」
「幾番試探,他們以為殿下還在宮中。所以世家假稱大相挾太子入東宮,已發布討賊檄文、全城戒嚴,不久即會調兵攻打。」
蕭玠緊緊拉著他衣袖,「萬一呢,萬一老師沒死,我不能留他自己在宮裡呀!」
夏秋聲鼻息加深,直起身子,沉聲說:「他已經死了。」
他將右臂從背後伸出來。
蕭玠這才看見他手裡拿著什麼。
一個外袍兜成的包袱,浸著血。看樣是著意裹過,並沒有滴在地上。
蕭玠張大嘴巴,比起哭更像個扭曲的笑臉。夏秋聲剛想說什麼,忽然聽丫鬟失聲尖叫道:「相公上吊了!」
白太陽骨碌碌滾下天,像個腦袋,磕了一地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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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崢在裴蘭橋死後大受打擊,閉門多日,今天似乎聽見什麼訊息,忽然蓬頭垢面地闖出來,雙目血紅地逼視楊韜。
楊韜皺眉道:「你瞧瞧你現在,哪還有點世家子的樣子?」